卷三·李伯言
李生伯言,沂水人,抗直有肝胆。忽暴病,家人进药,却之曰:“吾病非药饵可疗。阴司阎罗缺,欲吾暂摄其篆耳。死勿埋我,宜待之。”是日果死。
驺从导去,入一宫殿,进冕服,隶胥祗候甚肃。案上簿书丛沓。一宗:江南某,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,鞫之佐证不诬,按冥律宜炮烙。堂下有铜柱,高八九尺,围可一抱,空其中而炽炭焉,表里通赤。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,手移足盘而上,甫至顶,则烟气飞腾,崩然一响如爆竹,人乃堕;团伏移时始复苏。又挞之,爆堕如前。三堕,则匝地如烟而散,不复能成形矣。
又一起:为同邑王某,被婢父讼盗占生女,王即李姻家。先是一人卖婢,王知其所来非道,而利其直廉,遂购之。至是王暴卒。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,知为鬼,奔避斋中。王亦从入。周惧而祝,问所欲为。王曰:“烦作见证于冥司耳。”惊问:“何事?”曰:“余婢实价购之,今被误控,此事君亲见之,惟借季路一言,无他说也。”周固拒之,王出曰:“恐不由君耳。”未几周果死,同赴阎罗质审。李见王,隐存左袒意。忽见殿上火生,焰烧梁栋。李大骇,侧足立,吏急进曰:“阴曹不与人世等,一念之私不可容。急消他念则火自熄。”李敛神寂虑,火顿灭。已而鞫状,王与婢父反复相苦;问周,周以实对;王以故犯论笞。答讫,遣人俱送回生,周与王皆三日而苏。
李视事毕,舆马而返。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,伏地哀鸣。停车研诘,则异乡之鬼,思践故土,恐关隘阻隔,乞求路引。李曰:“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,何能为力?”众曰:“南村胡生,将建道场,代嘱可致。”李诺之。至家,驺从都去,李乃苏。
胡生字水心,与李善,闻李再生,便诣探省。李遽问:“清醮何时?”胡讶曰:“兵燹之后,妻孥瓦全,向与室人作此愿心,未向一人道也,何知之?”李具以告。胡叹曰:“闺房一语遂播幽冥,可惧哉!”乃敬诺而去。次日如王所,王犹惫卧。见李,肃然起敬,申谢佑庇。李曰:“法律不能宽假。今幸无恙乎?”王云:“已无他症,但笞疮脓溃耳。”又二十余日始痊,臀肉腐落,瘢痕如杖者。
异史氏曰:“阴司之刑惨于阳世,责亦苛于阳世。然关说不行,则受残酷者不怨也。谁谓夜台无天日哉?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耳!”

白话文

李伯言是沂水人,性格刚直,为人仗义。有一天他突然得了急病,家人给他喂药,他却拒绝说:“我的病不是吃药能治的。阴间缺个阎罗王,要我暂时去代理。我死后别埋,等着我回来。”当天他果然死了。

阴间的随从引着他进入一座宫殿,给他穿上阎罗王的冠冕官服,衙役们恭敬地站在两旁,气氛十分肃穆。案桌上堆满了文书。其中一桩案子:江南某人生前奸污了八十二名良家女子,证据确凿,按阴间法律该受炮烙之刑。堂下立着一根八九尺高的铜柱,粗得要一人环抱,中间是空的,里面烧着通红的炭火,铜柱内外都被烧得通红。一群鬼卒用铁蒺藜抽打犯人,逼他爬上铜柱。犯人手脚并用往上爬,刚到柱顶,就听烟气升腾,“砰”的一声像爆竹炸响,人摔了下来;蜷缩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苏醒。鬼卒又抽打他,他再次爬上铜柱,像之前一样摔下来。第三次摔下后,整个人像烟一样消散,再也无法恢复人形了。

另一起案子:同乡王某被婢女的父亲告发强占民女。王某是李伯言的亲家。原来有人卖婢女,王某明知来历不正,但贪图价格便宜,就买下了。现在王某突然死了。过了一天,他的朋友周生在路上遇见他,知道是鬼,吓得躲进书房。王某也跟着进去。周生害怕地祷告,问他想要什么。王某说:“麻烦你到阴间给我作个证。”周生惊问:“什么事?”王某说:“我买婢女是付了钱的,现在被诬告,这事你亲眼所见,只求你像子路那样说句实话,没别的。”周生坚决拒绝,王某临走说:“恐怕由不得你。”不久周生果然死了,两人一起到阎罗殿对质。李伯言见到王某,心里暗暗偏袒。忽然大殿上起火,火焰烧到房梁。李伯言大惊,赶紧退到一旁,一个小吏急忙上前说:“阴间和阳世不同,一丝私心都不能有。赶紧消除杂念,火自然会灭。”李伯言立刻收敛心神,火果然灭了。接着审问案情,王某和婢女父亲互相指责;问周生,周生如实作证;最后判定王某明知故犯,处以鞭刑。行刑后,派人把他们都送回阳间。周生和王某都在三天后苏醒。

李伯言办完公事,坐车马返回。半路看见几百个缺头断腿的鬼,趴在地上哀嚎。他停车询问,原来是外乡的鬼魂想回家乡,怕关卡阻隔,求他发通行证。李伯言说:“我只代理三天,现在已经卸任,帮不了你们。”众鬼说:“南村的胡生要办法事,托他转告就行。”李伯言答应了。到家后,随从们散去,他就醒了过来。

胡生字水心,和李伯言交好,听说他复活,就来探望。李伯言突然问:“你的法事什么时候办?”胡生惊讶道:“战乱后,妻儿侥幸活下来,我和妻子发愿办法事,没告诉过别人,你怎么知道?”李伯言说了阴间的事。胡生感叹:“夫妻私话竟传到阴间,真可怕!”于是恭敬地答应而去。第二天李伯言去看王某,王某还虚弱地躺着,见他来了,恭敬地起身道谢。李伯言说:“阴间法律不讲情面。现在没事了吧?”王某说:“没大碍,只是鞭伤化脓了。”又过了二十多天才痊愈,屁股上的肉都烂掉了,疤痕像被棍子打过一样。

作者评论说:“阴间的刑罚比阳间残酷,责罚也比阳间严厉。但说情行不通,受刑的人也就无怨。谁说阴间没有天理?只恨没有天火烧掉那些贪官的衙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