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绩女
绍兴有寡媪夜绩,忽一少女推扉入,笑曰:“老姥无乃劳乎?”视之年十八九,仪容秀美,袍服炫丽。媪惊问:“何来?”女曰:“怜媪独居,故来相伴。”媪疑为侯门亡人,苦相诘,女曰:“媪勿惧,妾之孤亦犹媪也。我爱媪洁,故相就,两免岑寂,固不佳耶?”媪又疑为狐,默然犹豫。女竟升床代绩。曰:“媪无忧,此等生活,妾优为之,定不以口腹相累。”媪见其温婉可爱,遂安之。
夜深,谓媪曰:“携来衾枕,尚在门外,出溲时烦代捉入。”媪出,果得衣一裹。女解陈榻上,不知是何等锦绣,香滑无比,媪亦设布被,与女同榻。罗衿甫解,异香满室。既寝,媪私念遇此佳人,可惜身非男子。女子枕边笑曰:“姥七旬犹妄想耶?”媪曰:“无之。”女曰:“既不妄想,奈何欲作男子?”媪愈知为狐,大惧。女又笑曰:“愿作男子,何心而又惧我耶?”媪益恐,股战摇床。女曰:“嗟乎!胆如此大,还欲作男子!实相告:我真仙人,然非祸汝者。但须谨言,衣食自足。”媪早起拜于床下,女出臂挽之,臂腻如脂,热香喷溢;肌一着人,觉皮肤松快。媪心动,复涉遐想。女哂曰:“婆子战栗才止,心又何处去矣!使作丈夫,当为情死。”媪曰:“使是丈夫,今夜那得不死!”由是两心浃洽,日同操作。视所绩匀细生光,织为布晶莹如锦,价较常三倍。媪出则扃其户,有访媪者,辄于他室应之。居半载,无知者。
后媪渐泄于所亲,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。女让曰:“汝言不慎,我将不能久居矣。”媪悔失言,深自责;而求见者日益众,至有以势迫媪者。媪涕泣自陈。女曰:“若诸女伴,见亦无妨;恐有轻薄儿,将见狎侮。”媪复哀恳,始许之。越日老媪少女,香烟相属于道。女厌其烦,无贵贱,悉不交语,惟默然端坐,以听朝参而已。乡中少年闻其美,神魂倾动,媪悉绝之。
有费生者,邑之名士,倾其产以重金啖媪,媪诺为之请。女已知之,责曰:“汝卖我耶?”媪伏地自投。女曰:“汝贪其赂,我感其痴,可以一见。然而缘分尽矣。”媪又伏叩。女约以明日。生闻之,喜,具香烛而往,入门长揖。女帘内与语,问:“君破产相见,将何以教妾也?”生曰:“实不敢他有所干,只以王嫱、西子,徒得传闻,如不以冥顽见弃,俾得一阔眼界,不愿已足。若休咎自有定数,非所乐闻。”忽见布幕之中,容光射露,翠黛朱樱,无不毕现,似无帘幌之隔者。生意炫神驰,不觉倾拜。拜已而起,则厚幕沉沉,闻声不见矣。悒怅间,窃恨未睹下体;俄见帘下绣履双翘,瘦不盈指。生又拜。帘中语曰:“君归休!妾体惰矣!”媪延生别室,烹茶为供。生题《南乡子》一调于壁云:“隐约画帘前,三寸凌波玉笋尖;点地分明莲瓣落,纤纤,再着重台更可怜。花衬凤头弯,入握应知软似绵;但愿化为蝴蝶去,裙边,一嗅余香死亦甜。”题毕而去。
女览题不悦,谓媪曰:“我言缘分已尽,今不妄矣。”媪伏地请罪。女曰:“罪不尽在汝。我偶堕情障,以色身示人,遂被淫词污亵,此皆自取,于汝何尤。若不速迁,恐陷身情窟,转劫难出矣。”遂襆被出。媪追挽之,转瞬已失。
白话文
绍兴有个纺线的寡妇老太太,夜里正纺线,忽然一个少女推门进来,笑着说:“老太太这么辛苦啊?”老太太一看,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,容貌秀丽,衣着华美。老太太吃惊地问:“你从哪儿来?”少女说:“看您一个人住,特意来陪您。”老太太怀疑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,再三追问。少女说:“您别怕,我也是孤身一人。我喜欢您这儿干净,所以来搭伴,彼此解闷,不是很好吗?”老太太又怀疑她是狐狸精,心里犹豫不吭声。少女径直上了床,替她纺起线来,说:“您别担心,这些活儿我很拿手,绝不会白吃您的。”老太太见她温柔可爱,也就安心了。
夜深时,少女对老太太说:“我带来的被褥还在门外,您出去解手时麻烦帮我拿进来。”老太太出去一看,果然有个衣物包袱。少女解开铺在床上,那被褥不知是什么锦绣做的,又香又滑。老太太也铺好自己的布被,和少女同睡。少女刚解开衣带,满屋异香。躺下后,老太太暗自想:“遇上这么个美人,可惜我不是男的。”少女在枕边笑道:“老太太七十岁了还想这个?”老太太忙说:“没有的事。”少女说:“既然没想,干嘛希望自己是男人?”老太太更确定她是狐精,吓得发抖。少女又笑:“想做男人,又为什么怕我呢?”老太太更怕了,两腿哆嗦得床都晃。少女叹道:“哎!胆子这么小,还想当男人!实话告诉你:我真是仙女,不会害你。只要你管住嘴,吃穿都不用愁。”老太太一早起床跪拜,少女伸手拉她,手臂如凝脂般细腻,热香扑鼻;皮肤一接触,老太太就觉得浑身舒坦,不由得又胡思乱想起来。少女嗤笑道:“老太婆刚不发抖,心又飞哪儿去了?要是个男人,非得为情送命不可。”老太太说:“要真是个男人,今晚哪能不死!”从此两人亲密无间,白天一起干活。少女纺的线匀细光亮,织成的布像锦缎般晶莹,能卖三倍价钱。老太太出门就锁门,有人来找,她就在别的屋子应酬。这样过了半年,没人知道少女的存在。
后来老太太渐渐向亲友透露了消息,街坊姐妹们都求她引见。少女责备道:“你嘴不严,我待不久了。”老太太后悔说漏嘴,连连认错。但求见的人越来越多,甚至有人威逼老太太。老太太哭着解释。少女说:“若是女伴,见见也无妨;就怕有轻浮男人,会来调戏。”老太太再三恳求,少女才答应。第二天,老太婆带着大姑娘小媳妇们,一路上香火不断。少女嫌烦,不论贫富,一概不搭话,只是默然端坐,任凭她们拜见。乡里年轻人听说她美貌,神魂颠倒,老太太全都回绝。
有个姓费的秀才,是当地名士,变卖家产重金贿赂老太太,老太太答应替他求见。少女早知道这事,斥责道:“你要卖了我吗?”老太太跪地认错。少女说:“你贪他的钱,我念他痴心,可以见一面。但缘分到此为止了。”老太太又磕头。少女约在次日见面。费生听说后大喜,备好香烛前往,进门就深深作揖。少女在帘后问:“你倾家荡产来见我,有什么指教?”费生说:“不敢有别的心思,只是像王昭君、西施那样的美人,从来只听说没见过。如果您不嫌我愚钝,让我开开眼界,就心满意足了。至于吉凶祸福自有天定,我不想知道。”忽然布帘间露出一张脸,容光四射,眉目朱唇清晰可见,仿佛没有帘子遮挡。费生看得神魂颠倒,不由自主跪下叩拜。起身时,眼前又是厚重的帘幕,只闻其声不见其人。他正怅然若失,暗自遗憾没看见下半身;忽然瞧见帘下露出一双翘起的绣鞋,鞋尖纤细不足一指。他又跪下叩拜。帘内说道:“你回去吧!我累了!”老太太领他到别的屋子喝茶。费生在墙上题了首《南乡子》:“隐约画帘前,三寸凌波玉笋尖;点地分明莲瓣落,纤纤,再着重台更可怜。花衬凤头弯,入握应知软似绵;但愿化为蝴蝶去,裙边,一嗅余香死亦甜。”写完就走了。
少女看到题词很不高兴,对老太太说:“我说缘分已尽,现在应验了。”老太太跪地请罪。少女说:“不全怪你。我一时动了凡心,用肉身示人,结果被淫词亵渎,这是自作自受,不关你事。再不赶快离开,恐怕要陷入情欲泥潭,难以脱身了。”说完打包袱就走。老太太追出去拉她,一转眼人已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