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棋鬼
扬州督同将军梁公,解组乡居,日携棋酒,游林丘间。会九日登高与客弈,忽有一人来,逡巡局侧,耽玩不去。视之,目面寒俭,悬鹑结焉,然意态温雅,有文士风。公礼之,乃坐。亦殊撝谦。分指棋谓曰:“先生当必善此,何不与客对垒?”其人逊谢移时,始即局。局终而负,神情懊热,若不自己。又着又负,益愤惭。酌之以酒,亦不饮,惟曳客弈。自晨至于日昃,不遑溲溺。方以一子争路,两互喋聒,忽书生离席悚立,神色惨阻。少间,屈膝向公座,败颡乞救,公骇疑,起扶之曰:“戏耳,何至是?”书生曰:“乞嘱付圉人,勿缚小生颈。”公又异之,问:“圉人谁?”曰:“马成。”
先是,公圉役马成者,走无常,十数日一入幽冥,摄牒作勾役。公以书生言异,遂使人往视成,则已僵卧三日矣。公乃叱成不得无礼,瞥见书生即地而灭,公叹咤良久,乃悟其鬼。越日马成寤,公召诘之。成曰:“渠湖襄人,癖嗜弈,产荡尽。父忧之,闭置斋中。辄逾垣出,窃引空处,与弈者狎。父闻诟詈,终不可制止,父赍恨死。阎王以书生不德,促其年寿,罚入饿鬼狱,于今七年矣。会东岳凤楼成,下牒诸府,征文人作碑记。王出之狱中,使应召自赎。不意中道迁延,大愆限期。岳帝使直曹问罪于王。王怒,使小人辈罗搜之。前承主人命,故未敢以缧绁系之。”公问:“今日作何状?”曰:“仍付狱吏,永无生期矣。”公叹曰:“癖之误人也如是夫!”异史氏曰:“见弈遂忘其死;及其死也,见弈又忘其生。非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哉?然癖嗜如此,尚未获一高着,徒令九泉下,有长死不生之弈鬼也。哀哉!”
白话文
扬州有一位退休的梁将军,平日喜欢带着棋和酒在山林间游玩。重阳节那天,他正与客人下棋,忽然来了一个人,在棋局旁徘徊不去。这人衣衫褴褛,但神态温雅,像个读书人。梁公客气地请他坐下,他也很谦逊。梁公问他是否擅长下棋,邀他与客人对弈。这人推辞一番后才坐下。第一局输了,他显得很懊恼;再下一局又输,更加羞愤。给他酒也不喝,只顾拉着客人继续下棋。从早到晚,连厕所都顾不上。正为一步棋争执时,书生突然离席站起,神色惊恐,跪在梁公面前磕头求救。梁公吃惊地扶起他问:”不过是游戏,何必这样?”书生哀求道:”求您嘱咐马成别捆我脖子。”梁公更觉奇怪,问马成是谁,书生答:”就是您的马夫马成。”
原来梁公有个叫马成的马夫,能通阴阳,每隔十几天就去阴间当差。梁公觉得书生话里有异,派人去看马成,发现他已昏睡三天。梁公当即呵斥马成不得无礼,转眼间书生就消失了。梁公这才明白遇见了鬼。第二天马成醒来,梁公询问此事。马成说:”这书生是湖北人,嗜棋成癖,家产败光。他父亲把他关在书房,他却翻墙出去下棋。父亲气恨而死。阎王因他不孝,减了他的寿数,罚入饿鬼狱已七年。恰逢东岳大帝建凤楼,征召文人写碑文,阎王放他出来将功赎罪。不料他途中耽搁,误了期限。东岳帝问责阎王,阎王派我们抓他。因您之前吩咐,我没敢用绳索捆他。”梁公问现在如何,马成答:”又被关回地狱,永无超生之日了。”梁公叹息:”嗜好竟能误人到这种地步!”
作者评论道:见到棋就忘了死,死后见到棋又忘了生。难道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欲望吗?但痴迷至此,棋艺却未精进,只落得在九泉之下做个永世不得超生的棋鬼,可悲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