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珊瑚
安生大成,重庆人。父孝廉,早卒。弟二成,幼。生娶陈氏,小字珊瑚,性娴淑。而生母沈,悍不仁,遇之虐,珊瑚无怨色。每早旦靓妆往朝。值生疾,母谓其诲淫,诟责之。珊瑚退,毁妆以进。母益怒,投颡自挝。生素孝,鞭妇,母少解。自此益憎妇。妇虽奉事惟谨,终不与一语。生知母怒,亦寄宿他所,示与妇绝。久之母终不快,触物类而骂之,意总在珊瑚。生曰:“娶妻以奉姑嫜,今若此,何以妻为!”遂出珊瑚,使老妪送归母家。
方出里门,珊瑚泣曰:“为女子不能作妇,归何以见双亲?不如死!”袖中出剪刀刺喉。急救之,血溢沾襟。扶归生族婶家。婶王氏,寡居无偶,遂止焉。媪归,生嘱隐其情,而心窃恐母知。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,登王氏门,使勿留珊瑚。王召生入;不入,但盛气逐珊瑚。无何,王乃率珊瑚出见生,问:“珊瑚何罪?”生责其不能事母。珊瑚默默不作一语,惟俯首呜泣,泪皆赤,素衫尽染;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。又数日母已闻之,怒诣王,恶言诮让。王傲不相下,反述其恶,且曰:“妇已出,尚属安家何人?我自留陈氏女,非留安氏妇也,何烦强与他家事!”母怒甚而穷于词,又见王意气讻讻,惭沮大哭而返。
珊瑚意不自安,思他适。先是生有母姨于媪,即沈姊也。年六十余,子死,止一幼孙及寡媳;又尝善视珊瑚。遂辞王,往投媪。媪诘得故,极道妹子昏暴,即欲送之还。珊瑚力言其不可,兼嘱勿言,乃与于媪居,如姑妇焉。珊瑚有两兄,闻而怜之,欲移归另嫁。珊瑚执不肯,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。生自出妇,母多方为生谋婚,而悍声流播,远近无与为偶。积三四年,二成渐长,遂先为毕姻。二成妻臧姑,骄悍戾沓,尤倍于母。母或怒以色,则臧姑怒以声。二成又儒,不敢为左右袒。于是母威顿减,莫敢撄,反望色笑而承迎之,犹不能得臧姑欢。臧姑役母若婢;生不敢言,惟身代母操作,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。母子恒于无人处,相对饮泣。无何,母以郁抑成病,委顿在床,便溺转侧皆须生;生昼夜不得寐,两目尽赤。呼弟代役,甫入门,臧姑辄唤去。
生于是奔告于媪,冀媪临存。入门泣且诉;诉未毕,珊瑚自帏中出。生大惭,禁声欲出。珊瑚以两手叉扉。生窘极,自肘下冲出而归,亦不敢以告母。无何于媪至,母喜止之。从此媪家无日不有人来,来必以甘旨饷媪。媪寄语寡媳:“此处不饿,后无复尔。”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。媪不肯少尝食,缄留以待病者。母病亦渐瘥。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病。沈叹曰:“贤哉妇乎!姊何修者!”媪曰:“妹以去妇何如人?”曰:“嘻!诚不至夫臧氏之甚也!然乌如甥妇贤。”媪曰:“妇在,汝不知劳;汝怒,妇不知怨,恶乎弗如?”沈乃泣下,且告之悔,曰:“珊瑚嫁也未者?”答云:“不知,请访之。”又数日病愈,媪欲别。沈泣曰:“恐姊去,我仍死耳!”媪乃与生谋,析二成居。二成告臧姑。臧姑不乐,语侵兄,兼及媪。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,臧姑乃喜。立析产书已,媪始去。
白话文
安大成是重庆人,父亲是举人,早逝。弟弟安二成,年纪尚小。大成娶了妻子陈氏,小名珊瑚,性格娴静贤惠。但大成的母亲沈氏性情凶悍不讲理,对珊瑚百般虐待,珊瑚却毫无怨色。每天清晨珊瑚精心梳妆后去请安。有一次大成生病,沈氏却怪珊瑚打扮妖艳勾引儿子,责骂她。珊瑚退回房中,卸去妆容再去见婆婆。沈氏更生气了,自己撞头打脸撒泼。大成向来孝顺,就用鞭子抽打妻子,母亲这才稍稍消气。从此沈氏更加厌恶珊瑚。珊瑚虽然小心侍奉,但婆婆始终不和她说一句话。大成知道母亲恼怒,也搬到别处住,表示和妻子断绝关系。过了很久,沈氏还是不高兴,动不动就指着物品骂人,其实都是在骂珊瑚。大成说:”娶媳妇是为了侍奉公婆,现在这样,还要妻子做什么!”于是休了珊瑚,让一个老妈子把她送回娘家。
刚走出村子,珊瑚哭着说:”做女人的不能当好媳妇,回家有何脸面见父母?不如死了算了!”从袖中掏出剪刀刺向喉咙。老妈子急忙抢救,鲜血已经染红衣襟。老妈子扶她到大成同族婶子家暂住。这位王婶守寡独居,就把珊瑚留下了。老妈子回去后,大成嘱咐她隐瞒实情,但心里害怕母亲知道。几天后听说珊瑚伤口渐愈,就去王婶家,不让收留珊瑚。王婶叫大成进屋,大成不肯进,只是在门外气势汹汹地要赶走珊瑚。无奈之下,王婶带着珊瑚出来见大成,问:”珊瑚犯了什么罪?”大成指责她不孝顺母亲。珊瑚默默不语,只是低头哭泣,泪水竟变成了血,把白衣服都染红了。大成见状于心不忍,话没说完就离开了。又过了几天,沈氏听说此事,怒气冲冲找到王婶家,恶言相向。王婶毫不退让,反而数落沈氏的恶行,还说:”你儿子已经休了她,珊瑚还算你们安家什么人?我收留的是陈家的女儿,不是你安家的媳妇,轮不到你来管别人家的事!”沈氏理屈词穷,见王婶气势汹汹,又羞又恼,大哭着回去了。
珊瑚觉得过意不去,想另找去处。大成有个姨妈于老太太,是沈氏的姐姐,六十多岁,儿子死了,只有一个年幼的孙子和守寡的媳妇。这位姨妈一直善待珊瑚。于是珊瑚辞别王婶,去投靠于老太太。于老太太问明缘由,直说妹妹昏聩暴戾,就要送珊瑚回去。珊瑚极力劝阻,还嘱咐不要声张,就这样和于老太太一起生活,像婆媳一样。珊瑚有两个哥哥,听说妹妹遭遇很同情,想接她回去改嫁。珊瑚坚决不同意,只是跟着于老太太纺线织布度日。
大成自从休了妻子,母亲多方为他张罗婚事,但她凶悍的名声在外,远近没人愿意结亲。过了三四年,弟弟二成渐渐长大,就先给二成娶了亲。二成的妻子臧姑,骄横凶暴的性格比婆婆还厉害几倍。婆婆生气时只是脸色难看,臧姑生气却会大声叫骂。二成又懦弱,不敢偏向任何一方。于是沈氏的威风大减,不敢得罪臧姑,反而要看她脸色,陪着笑脸讨好,还是不能让她满意。臧姑把婆婆当丫鬟使唤,大成不敢吭声,只好替母亲干活,刷碗扫地这些事都包了。母子俩常常在没人的地方相对哭泣。
不久沈氏忧郁成疾,卧床不起,连翻身解手都要大成伺候。大成昼夜不能休息,两眼通红。叫弟弟来替班,刚进门就被臧姑叫走。大成于是跑去求于老太太,希望她来看看母亲。一进门就边哭边诉苦,话没说完,珊瑚从里屋走出来。大成十分羞愧,闭嘴就要走。珊瑚两手叉着门挡住去路。情急之下,大成从她胳膊下钻出去逃回家,也不敢告诉母亲。不久于老太太来了,沈氏高兴地留她住下。从此于老太太家天天有人来,每次都带好吃的。于老太太让守寡的儿媳传话:”我在这儿饿不着,以后别送了。”但家里送的吃食从未间断。于老太太舍不得吃,都留着给病人。沈氏的病情渐渐好转。于老太太的小孙子又奉母亲之命带着点心来探望。沈氏感叹道:”多贤惠的媳妇啊!姐姐是怎么修来的福气!”于老太太问:”你觉得被休掉的儿媳是什么样的人?”沈氏说:”唉!确实不像臧姑那么坏!但哪比得上外甥媳妇贤惠。”于老太太说:”珊瑚在时,你不知道劳累;你发脾气,她从不抱怨,怎么就不如人呢?”沈氏这才流泪,表示后悔,问:”珊瑚改嫁了吗?”回答:”不知道,我去打听打听。”
又过了几天沈氏病愈,于老太太要告辞。沈氏哭着说:”只怕姐姐一走,我又活不成了!”于老太太就和大成商量,让二成分家另过。二成告诉臧姑。臧姑不高兴,说话冒犯大哥,还顶撞于老太太。大成情愿把好田都分给二成,臧姑这才高兴了。分家文书立好后,于老太太才离开。
古文
明日以车来迎沈。沈至其家,先求见甥妇,亟道甥妇德。媪曰:“小女子百善,何遂无一疵?余固能容之。子即有妇如吾妇,恐亦不能享也。”沈曰:“冤战!谓我木石鹿豕耶!具有口鼻,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?”媪曰:“被出如珊瑚,不知念子作何语?”曰:“骂之耳。”媪曰:“诚反躬无可骂,亦恶乎而骂之?”曰:“瑕疵人所时有,惟其不能贤,是以知其骂也。”媪曰:“当怨者不怨,则德焉者可知;当去者不去,则抚焉者可知。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,固非予妇也,尔妇也。”沈惊曰:“如何?”曰:“珊瑚寄此久矣。向之所供,皆渠夜绩之所贻也。”沈闻之,泣数行下,曰:“我何以见我妇矣!”媪乃呼珊瑚。瑚瑚含涕而出,伏地下。母惭痛自挞,媪力劝始止,遂为姑媳如初。
十余日偕归,家中薄田数亩,不足自给,惟恃生以笔耕,妇以针耨。二成称饶,然兄不之求,弟亦不之顾也。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;嫂亦恶其悍置不齿。兄弟各院居。臧姑时有凌虐,一家尽掩其耳。臧姑无所用虐,虐夫及婢。婢一日自经死。婢父讼臧姑,二成代妇质理,大受扑责,仍坐拘臧姑。生上下为之营脱,卒不免。臧姑械十指肉尽脱。官贪暴,索望良奢。二成质田贷资,如数纳入,姑释归。而债家责负日亟,不得已,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。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,要生署券。生往,翁忽自言:“我安孝廉也。任某何人,敢市吾业!”又顾生曰:“冥中感汝夫妻孝,故使我暂归一面。”生出涕曰:“父有灵,急救吾弟!”曰:“逆子悍妇不足惜也!归家速办金,赎吾血产。”生曰:“母子仅自存活,安得多金?”曰:“紫薇树下有藏金,可以取用。”欲再问之,翁已不语;少时而醒,茫不自知。
生归告母,亦未深信。臧姑已率人往发窖,坎地四五尺,止见砖石,并无金,失意而去。生闻其掘藏,戒母及妻勿往视。后知其无所获,母窃往窥之,见砖石杂土中,遂返。珊瑚继至,则见土内悉白镪;呼生往验之,果然。生以先人所遗,不忍私,召二成均分之。数适得揭取之二,各囊归。二成与臧姑共验之,启囊则瓦砾满中,大骇。疑二成为兄所愚,使二成往窥兄,兄方陈金几上,与母相庆。因实告兄,兄亦骇,而心甚怜之,举金而并赐之。二成乃喜,往酬债讫,甚德兄。臧姑曰:“即此益知兄诈。若非自愧于心,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?”二成疑信半之。次日债主遣仆来,言所偿皆伪金,将执以首官。夫妻皆失色。臧姑曰:“伺如!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,是将以杀汝也!”二成惧,往哀债主,主怒不释。二成乃券田于主,听其自售,始得原金而归。细视之,见断金二锭,仅裹真金一韭叶许,中尽铜耳。臧姑因与二成谋:留其断者,余仍反诸兄以觇之。且教之言曰:“屡承让德,实所不忍。薄留二锭,以见推施之义。所存物产,尚与兄等。余无庸多田也,业已弃之,赎否在兄。”生不知其意,固让之。二成辞甚决,生乃受。称之少五两,命珊瑚质奁妆以满其数,携付债主。主疑似旧金,以剪刀夹验之,纹色俱足,无少差谬,遂收金,与生易券。
白话文
第二天,沈家用车来接沈氏。沈氏到了沈家,先要求见外甥媳妇,并极力称赞外甥媳妇的贤惠。老太太说:“小女子百般都好,怎么会没有一点缺点?我原本能包容她。你即使有个媳妇像我媳妇这样,恐怕也享受不了。”沈氏说:“冤枉啊!难道我是木头石头、牲畜野兽吗?我有嘴有鼻子,难道闻不出香臭吗?”老太太说:“像珊瑚这样被休弃的人,不知会怎么骂你呢?”沈氏说:“骂是骂了。”老太太说:“如果自己反省没有可骂的地方,别人又凭什么骂你呢?”沈氏说:“人都有缺点,正因为她不够贤惠,所以知道她会骂人。”老太太说:“该怨恨的不怨恨,可见她的德行;该离开的不离开,可见她的情义。以前送东西和侍奉你的,其实不是我媳妇,而是你媳妇。”沈氏惊讶地问:“怎么回事?”老太太说:“珊瑚寄住在这里很久了。以前给你的东西,都是她夜里纺线挣来的。”沈氏听了,眼泪直流,说:“我还有什么脸见我媳妇!”老太太于是叫珊瑚出来。珊瑚含着眼泪走出来,跪在地上。沈氏羞愧痛心,自己打自己耳光,老太太竭力劝阻才停下,于是婆媳和好如初。
十多天后,珊瑚和婆婆一起回家。家里只有几亩薄田,不够维持生活,全靠安大成抄书和珊瑚做针线活挣钱。安二成家比较富裕,但哥哥不向他求助,弟弟也不关心哥哥。臧姑因为珊瑚曾被休弃而看不起她;珊瑚也讨厌臧姑凶悍,不理睬她。兄弟俩分院子住。臧姑时常欺负人,全家人都捂着耳朵不理她。臧姑无处发泄,就虐待丈夫和婢女。一天,一个婢女上吊死了。婢女的父亲告了臧姑,二成替妻子去对质,被打了一顿,官府仍然要抓臧姑。大成上下奔走为她疏通,最终也没能免罪。臧姑被夹手指,肉都掉光了。县官贪婪残暴,索贿很多。二成抵押田地借钱,如数送上,臧姑才被释放回家。但债主催债一天比一天急,二成不得已,把良田全部卖给了村里的任翁。任翁因为其中一半田地是大成让给二成的,要大成签字。大成去了,任翁忽然自言自语说:“我是安孝廉。任某是什么人,敢买我的产业!”又看着大成说:“阴间感激你们夫妻孝顺,所以让我暂时回来见一面。”大成流泪说:“父亲有灵,快救救弟弟吧!”安孝廉说:“这逆子和悍妇不值得可怜!你回家赶快筹钱,赎回我的产业。”大成说:“我们母子勉强糊口,哪来那么多钱?”安孝廉说:“紫薇树下有埋藏的金子,可以取来用。”大成还想再问,任翁已经不说话了;过了一会儿醒来,什么也不知道。
大成回家告诉母亲,母亲也不太相信。臧姑已经带人去挖金子,挖了四五尺深,只见到砖石,没有金子,失望地走了。大成听说他们挖金子,叮嘱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。后来知道他们没挖到,母亲偷偷去看了看,见砖石混在土里,就回来了。珊瑚随后去看,却见土里全是银子;叫大成去查看,果然如此。大成认为这是祖先留下的,不忍心独占,叫来二成平分。数目正好分成两份,各自装好带回去。二成和臧姑一起查看,打开袋子发现全是瓦块碎石,大惊失色。臧姑怀疑二成被哥哥骗了,让二成去看看哥哥,哥哥正把银子摆在桌上,和母亲一起庆贺。二成如实告诉哥哥,哥哥也很吃惊,心里很同情他,把银子全都给了他。二成很高兴,去还清了债,很感激哥哥。臧姑说:“从这件事更看出你哥哥狡猾。如果不是心里有愧,谁肯把分到的东西再让给别人呢?”二成半信半疑。第二天,债主派仆人来,说还的钱全是假银子,要告到官府。夫妻俩吓得脸色大变。臧姑说:“怎么样!我早就说你哥哥不会这么好心,这是要害死你啊!”二成害怕了,去哀求债主,债主怒气不消。二成只好把田契给债主,让他自己卖,这才拿回原来的银子。仔细一看,发现有两锭银子断裂,里面只有韭菜叶那么薄的一层真金,其余全是铜。臧姑于是和二成商量:把断裂的银子留下,其余的还给哥哥,看看反应。还教他说:“多次承蒙你相让,实在过意不去。留下两锭,表示对你的感谢。剩下的财产,仍然和哥哥平分。我不需要太多田地,已经放弃了,赎不赎在你。”大成不明白他的意思,坚持推让。二成态度很坚决,大成才收下。称了称,少了五两,大成让珊瑚典当嫁妆凑足数目,拿去还给债主。债主怀疑是原来的银子,用剪刀剪开检验,成色和花纹都符合,丝毫不差,于是收下银子,把田契还给大成。
古文
二成还金后,意其必有参差;既闻旧业已赎,大奇之。臧姑疑发掘时,兄先隐其真金,忿诣兄所,责数诟厉。生乃悟反金之故。珊瑚逆而笑曰:“产固在耳,何怒为?”使生出券付之。二成一夜梦父责之曰:“汝不孝不弟,冥限已迫,寸土皆非己有,占赖将以奚为!”醒告臧姑,欲以田归兄。臧姑嗤其愚。是时二成有两男,长七岁,次三岁。未几长男病痘死。臧姑始惧,使二成退券于兄,言之再三,生不受。无何次男又死。臧姑益惧,自以券置嫂所。春将尽,田芜秽不耕,生不得已种治之。
臧姑自此改行,定省如孝子,敬嫂亦至。半年母病卒。臧姑哭之恸,至勺饮不入口。向人曰:“姑早死,使我不得事,是天不许我自赎也!”育十胎皆不存,遂以兄子为子。夫妻皆寿终。生养二子皆举进士。人以为孝友之报云。
异史氏曰:“不遭跋扈之恶,不知靖献之忠,家与国有同情哉。逆妇化而母死,盖一堂孝顺,无德以戡之也。臧姑自克,谓天不许其自赎,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?然应迫死,而以寿终,天固已恕之矣。生于忧患,有以矣夫!”
白话文
沈家老二归还金子后,大哥沈大成就猜到其中必有蹊跷;后来听说弟媳臧姑竟把当年变卖的田产都赎回来了,更觉得不可思议。臧姑却怀疑当初分家时大哥私藏了真金,怒气冲冲跑去理论。沈大成这才明白弟弟还金是迫不得已。妻子珊瑚迎上前笑着说:”家产本就在那儿,何必动怒?”便让丈夫把田契交给弟媳。
当天夜里,老二梦见亡父怒斥:”你这不孝不悌的逆子,死期将至,连寸土都不属于你,霸占田产有何用!”醒来告诉臧姑想归还田地,反被嘲笑迂腐。当时他们有两个儿子,一个七岁一个三岁。不久长子患天花夭折,臧姑害怕起来,催着丈夫退田契,沈大成却坚持不收。没过多久次子也死了。臧姑彻底慌了,亲自把田契塞到嫂子屋里。
开春后田地荒芜,沈大成只得接手耕种。从此臧姑洗心革面,侍奉婆婆比孝子还周到,对嫂子也恭敬有加。半年后婆婆去世,臧姑哭得死去活来,甚至滴水不进,逢人就说:”婆婆走得太早,不给我赎罪的机会,这是老天不让我改过啊!”后来她怀过十胎都没养活,最终过继了大哥的儿子。夫妻俩都得享高寿,而沈大成的两个儿子都考中进士,世人都说这是孝悌的善报。
作者感叹:不经受强横之人的折磨,就显不出忠臣的赤诚,治家与治国道理相通。恶媳妇悔改后婆婆却离世,可见满门孝心也需要福分来承载。臧姑说”天不许我自赎”,若非大彻大悟怎能说出这话?本该短命却得善终,说明上天已经宽恕她了。所以说忧患能让人获得新生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