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段氏
段瑞环,大名富翁也。四十无子。妻连氏最妒,欲买妾而不敢。私一婢,连觉之,挞婢数百,鬻诸河间栾氏之家。段日益老,诸侄朝夕乞贷,一言不相应,怒征声色。段思不能给其求,而欲嗣一侄,则群侄阻挠之,连之悍亦无所施,始大悔。愤曰:“翁年六十余,安见不能生男!”遂买两妾,听夫临幸,不之问。居年余,二妾皆有身,举家皆喜。于是气息渐舒,凡诸侄有所强取,辄恶声梗拒之。无何,一妾生女,一妾生男而殇。夫妻失望。又将年余,段中风不起,诸侄益肆,牛马什物竞自取去。连诟斥之,辄反唇相稽。无所为计,朝夕呜哭。段病益剧,寻死。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,连虽痛切,然不能禁止之。但留沃墅一所,赡养老稚,侄辈不肯。连曰:“汝等寸土不留,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!”日不决,惟忿哭自挝。
忽有客入吊,直趋灵所,俯仰尽哀。哀已,便就苫次。众诘为谁,客曰:“亡者吾父也。”众益骇。客从容自陈。先是,婢嫁栾氏,逾五六月,生子怀,栾抚之等诸男。十八岁入泮。后栾卒,诸兄析产置不与堵栾齿。怀问母,始知其故,曰:“既属两姓,各有宗祏,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!”乃命骑诣段,而段已死。言之凿凿,确可信据。连方忿痛,闻之大喜,直出曰:“我今亦复有儿!诸所假去牛马什物,可好自送还;不然,有讼兴也!”诸侄相顾失色,渐引去。怀乃携妻来,共居父忧。诸段不平,共谋逐怀。怀知之,曰:“栾不以为栾,段复不以为段,我安适归乎!”忿欲质官,诸戚党为之排解,群谋亦寝。
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,怀劝置之,连曰:“我非为牛马也,杂气集满胸,汝父以愤死,我所以吞声忍泣者,为无儿耳。今有儿,何畏哉!前事汝不知状,待予自质审。”怀固止之,不听,具词赴宰控。宰拘诸段,审状,连气直词恻,吐陈泉涌。宰为动容,并惩诸段,追物给主。既归,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,招之来,以所追物尽散给之。
连七十余岁,将死,呼女及孙媳嘱曰:“汝等志之:如三十不育,便当典质钗珥,为夫纳妾。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!”异史氏曰:“连氏虽妒,而能疾转,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。观其慷慨激发,吁!亦杰矣哉!”
济南蒋稼,其妻毛氏不育而妒。嫂每劝谏,不听,曰:“宁绝嗣,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!”年近四旬,颇以嗣续为念。欲继兄子,兄嫂俱诺,而故悠忽之。儿每至叔所,夫妻饵以甘脃,问曰:“肯来吾家乎?”儿亦应之。兄私嘱儿曰:“倘彼再问,答以不肯。如问何故不肯,答云:‘待汝死后,何愁田产不为吾有。’”一日稼出远贾,儿复来。毛又问,儿即以父言对。毛大怒曰:“妻孥在家,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!其计左矣!”逐儿出,立招媒媪为夫买妾。
及夫归,时有卖婢者其价昂,倾资不能取盈,势将难成。其兄恐迟而变悔,遂暗以金付媪,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。毛大喜,遂买婢归。毛以情告夫,夫怒,与兄绝。年余妾生子。夫妻大喜。
毛曰:“媪不知假贷何人,年余竟不置问,此德不可忘。今子已生,尚不偿母价也!”稼乃囊金诣媪,媪笑曰:“当大谢大官人。老身一贫如洗,谁敢贷一金者。”具以实告。稼感悟,归告其妻,相为感泣。遂治具邀兄嫂至,夫妇皆膝行,出金偿兄,兄不受,尽欢而散。后稼生三子。

白话文

白话文翻译:

大名县有个富翁叫段瑞环,四十多岁还没有儿子。妻子连氏非常善妒,段瑞环想买妾却不敢。后来他偷偷与一个婢女好上了,被连氏发现,把婢女毒打一顿,卖给了河间府的栾家。段瑞环年纪越来越大,侄子们天天来要钱,稍有不顺就大发脾气。段瑞环应付不了他们的索求,想收养一个侄子继承家业,其他侄子却百般阻挠,连氏的泼辣也拿他们没办法,夫妻俩这才后悔当初没生儿子。连氏愤愤地说:“老头子六十多了,谁说就不能生儿子!”于是买了两个妾,随丈夫亲近,自己也不干涉。过了一年多,两个妾都怀孕了,全家都很高兴。段瑞环也硬气起来,侄子们再来强要东西,他就厉声拒绝。不久,一个妾生了女儿,另一个妾生了儿子却夭折了,夫妻俩大失所望。又过了一年多,段瑞环中风瘫痪,侄子们更加放肆,公然抢夺家里的牛马财物。连氏骂他们,他们就反唇相讥。连氏无计可施,整天哭哭啼啼。段瑞环病情加重,很快就死了。侄子们聚集在灵堂前商量分家产,连氏虽然悲痛,却拦不住他们,只求留下一处田庄养活自己和幼女,侄子们也不答应。连氏哭骂:“你们寸土不留,是要饿死我们孤儿寡母吗!”双方争执不下,连氏只能捶胸痛哭。

忽然有个陌生人来吊唁,直奔灵前,伏地痛哭。哭完,就坐到守孝的席位上。众人问他是谁,他说:“死者是我父亲。”大家大吃一惊。那人缓缓道来:原来当年被卖掉的婢女到了栾家,五六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,取名栾怀,栾家当亲生儿子抚养。栾怀十八岁考中秀才,后来栾家父亲去世,兄弟们分家产时排挤他。栾怀问母亲,才知道自己的身世,说:“既然两家姓氏不同,各有祖宗,何必在这儿争那百亩田地!”于是骑马去段家认亲,没想到段瑞环已经死了。他说的有根有据,众人不得不信。连氏正悲愤交加,听了喜出望外,冲出来说:“我也有儿子了!你们抢走的牛马东西,乖乖送回来!不然就去见官!”侄子们面面相觑,灰溜溜地走了。栾怀带妻子来段家守孝。段家侄子们不服,合谋要赶走他。栾怀怒道:“栾家不认我,段家也不要我,我能去哪儿!”扬言要告官,亲戚们劝和,这场风波才平息。

但连氏咽不下这口气,非要追回牛马。栾怀劝她算了,连氏说:“我不是在乎牛马,是憋了一肚子火!你爹活活气死,我忍气吞声是因为没儿子。现在有儿子撑腰,还怕什么!以前的事你不知道,让我自己讨公道。”栾怀拦不住,连氏一纸诉状告到县衙。县官传唤段家侄子们,连氏在公堂上理直气壮,声泪俱下。县官被她打动,惩罚了那些侄子,追回财物归还段家。回家后,连氏把没参与抢夺的几个侄孙叫来,把追回的东西分给他们。

连氏七十多岁时,临终前嘱咐女儿和孙媳:“记住:如果三十岁还没生孩子,就变卖首饰给丈夫纳妾。没儿子的滋味太难受了!”

另一则故事:

济南的蒋稼,妻子毛氏不能生育又善妒。嫂子劝她给丈夫纳妾,毛氏不听,说:“宁可绝后,也不让那些狐狸精得意!”快到四十岁时,她开始担心后继无人,想收养哥哥的儿子。哥嫂表面答应,却一直拖延。小孩每次来叔叔家,蒋稼夫妻都拿好吃的哄他,问:“愿意来我们家吗?”孩子总是点头。哥哥私下教儿子:“下次他们再问,你就说不愿意。如果问为什么,就说:‘等你们死了,田产还不都是我的?’”有一天蒋稼出门做生意,孩子又来玩。毛氏又问同样的问题,孩子照父亲教的话回答。毛氏大怒:“原来你们整天惦记我的家产!休想得逞!”把孩子赶走后,立刻找媒婆给丈夫买妾。

蒋稼回家时,正有人卖婢女,价格太高,钱不够,眼看要黄了。他哥哥怕拖久了毛氏反悔,暗中出钱让媒婆假装是借钱给蒋家,促成这桩买卖。毛氏很高兴,终于买回婢女。后来她得知真相,蒋稼气得和哥哥断绝来往。一年多后,妾生了个儿子,夫妻俩欣喜若狂。

毛氏说:“媒婆当初不知向谁借的钱,这么久也不来讨债,这恩情不能忘。现在儿子有了,该还钱了!”蒋稼带着银子去找媒婆,媒婆笑道:“该好好谢谢您哥哥!我一个穷老婆子,谁敢借我钱?”真相大白后,蒋稼夫妇感动得流泪,备酒席请哥嫂来,跪着奉还银子。哥哥不肯收,一家人和好如初。后来蒋稼又生了三个儿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