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寒月芙蕖
济南道人者,不知何许人,亦不详其姓氏。冬夏着一单帢衣,系黄绦,无裤襦。每用半梳梳发,即以齿衔髻,如冠状。日赤脚行市上;夜卧街头,离身数尺外,冰雪尽熔。初来,辄对人作幻剧,市人争贻之。有井曲无赖子,遗以酒,求传其术,不许。遇道人浴于河津,骤抱其衣以胁之,道人揖曰:“请以赐还,当不吝术。”无赖者恐其绐,固不肯释。道人曰:“果不相授耶?”曰:“然。”道人默不与语,俄见黄绨化为蛇,围可数握,绕其身六七匝,怒目昂首,吐舌相向,某大愕,长跪,色青气促,惟言乞命。道人乃竟取绦。绦竟非蛇;另有一蛇,蜿蜒入城去。由是道人之名益著。
缙绅家闻其异,招与游,从此往来乡先生门。司、道俱耳其名,每宴集,必以道人从。一日,道人请于水面亭报诸宪之饮。至期,各于案头得道人速帖,亦不知所由至。诸官赴宴所,道人伛偻出迎。既入,则空亭寂然,几榻未设,或疑其妄。道人启官宰曰:“贫道无僮仆,烦借诸扈从,少代奔走。”官共诺之。道人于壁上绘双扉,以手挝之。内有应门者,振管而启。共趋觇望,则见憧憧者往来于中,屏幔床几,亦复都有。即有人一一传送门外,道人命吏胥辈接列亭中,且嘱勿与内人交语。两相授受,惟顾而笑。顷刻,陈设满亭,穷极奢丽。既而旨酒散馥,热炙腾熏,皆自壁中传递而出,座客无不骇异。亭故背湖水,每六月时,荷花数十顷,一望无际。宴时方凌冬,窗外茫茫,惟有烟绿。一官偶叹曰:“此日佳集,可惜无莲花点缀!”众俱唯唯。少顷,一青衣吏奔白:“荷叶满塘矣!”一座皆惊。推窗眺瞩,果见弥望菁葱,间以菡萏。转瞬间,万枝千朵,一齐都开,朔风吹面,荷香沁脑。群以为异。遣吏人荡舟采莲,遥见吏人入花深处,少间返棹,素手来见。官诘之,吏曰:“小人乘舟去,见花在远际,渐至北岸,又转遥遥在南荡中。”道人笑曰:“此幻梦之空花耳。”无何,酒阑,荷亦凋谢,北风骤起,摧折荷盖,无复存矣。济东观察公甚悦之,携归署,日与狎玩。一日公与客饮。公故有传家美酝,每以一斗为率,不肯供浪饮。是日客饮而甘之,固索倾酿,公坚以既尽为辞。道人笑谓客曰:“君必欲满老饕,索之贫道而可。”客请之。道人以壶入袖中,少刻出,遍斟座上,与公所藏无异。尽欢而罢。公疑,入视酒瓻,封固宛然,瓶已罄矣。心窃愧怒,执以为妖,杖之。杖才加,公觉股暴痛,再加,臀肉欲裂。道人虽声嘶阶下,观察已血殷座上。乃止不笞,遂令去。道人遂离济,不知所往。后有人遇于金陵,衣装如故,问之,笑不语。
白话文
济南有个道人,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姓名。他冬天夏天都穿一件单道袍,系黄色腰带,不穿衬裤。每天用半截梳子梳头,把梳齿衔在发髻上,像戴着帽子。白天赤脚在街上走,晚上睡在街头,身子周围几尺内的冰雪都会融化。他刚来时,常给人表演幻术,街上的人都争着送他东西。有个市井无赖送他酒喝,想学他的法术,道人没答应。有一次道人正在河边洗澡,无赖突然抱住他的衣服威胁他。道人作揖说:「请把衣服还我,我一定教你法术。」无赖怕他骗人,死活不松手。道人问:「真不还?」无赖说:「对!」道人不再说话,不一会儿,黄色腰带突然变成一条碗口粗的大蛇,把无赖缠了六七圈。蛇昂着头吐着信子瞪他,无赖吓得跪地求饶,脸都青了。道人这才取下腰带,原来腰带还是腰带,另有一条蛇蜿蜒爬进城去了。从此道人名声更大了。
当地官员听说他的神奇,都请他做客。后来他常出入官绅家,连省里的大官都知道他,宴会总带着他。有一天,道人说要请各位官员在水面亭喝酒。到了日子,官员们桌上都出现了请帖,不知怎么送来的。大家赴宴时,道人躬身相迎。进亭子一看,里面空荡荡的连桌椅都没有。道人说:「我没仆人,借各位的随从用用。」说完在墙上画了两扇门,用手敲敲。里面有人应声开门,大家凑近一看,门里人影晃动,屏风桌椅样样俱全。东西一件件传到门外,道人让差役们搬到亭里摆好,嘱咐别和里面人说话。两边交接东西时都只是相视而笑。不一会儿,亭子里就摆满了奢华器具。接着美酒佳肴从墙里源源不断送出来,宾客都看呆了。
这亭子本来背靠湖,夏天几十亩荷花一望无际。但当时是冬天,窗外只有枯苇。有个官员感叹:「今天聚会好是好,可惜没有荷花助兴。」正说着,一个差役跑来喊:「塘里突然长满荷叶了!」大家开窗一看,果然满眼碧绿,荷花竞放,清香扑鼻。派人划船去采莲,差役划到远处,发现花总在前方,怎么也采不着。道人笑道:「这是幻象。」酒喝得差不多时,荷花突然凋谢,北风一吹,连荷叶也全没了。
有个叫济东观察的高官特别喜欢道人,带他回衙门天天玩乐。一天这官请客,他家有祖传好酒,平时很吝啬。这天客人喝得上瘾,非要喝光。道人笑着说:「想喝个够,问我要就行。」说完把酒壶往袖子里一揣,再拿出来时倒出的酒和家藏的一模一样。散席后,官员发现酒窖封条完好,酒却空了,气得把道人当妖怪打板子。刚打一下,官员自己大腿剧痛;再打,屁股像裂开似的。虽然道人在阶下惨叫,官员座位上却流满了血,只好停手把道人赶走。
后来道人离开济南,不知所踪。有人在南京见过他,还是那身打扮,问他话,他只笑不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