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酒狂
缪永定,江西拔贡生,素酗于酒,戚党多畏避之。偶适族叔家,与客滑稽谐谑,遂共酣饮。缪醉,使酒骂座,忤客;客怒,一座大哗。叔为排解,缪为左袒客,益迁怒叔。叔无计,奔告其家。家人来,扶挟以归。才置床上,四肢尽厥,抚之,奄然气绝。
缪见有皂帽人絷已去。移时至一府署,缥碧为瓦,世间无其壮丽。至墀下,似欲伺见官宰,自思无罪,当是客讼斗殴。回顾皂帽人,怒目如牛,又不敢问。忽堂上一吏宣言,使讼狱者翼日早候,于是堂下人纷纷散去。缪亦随皂帽人出,更无归着,缩首立肆檐下。皂帽人怒曰:“颠酒无赖子!日将暮,各去寻眠食,尔欲何往?”缪战栗曰:“我且不知何事,并未告家人,故毫无资斧,庸将焉归?”皂帽人曰:“颠酒贼!若酤自啖,便有用度!再支吾,老拳碎颠骨子!”缪垂首不敢声。忽一人自户内出,见缪,诧异曰:“尔何来?”缪视之,则其母舅。舅贾氏,死已数载。缪见之,始悟已死,心益悲惧,向舅涕零曰:“阿舅救我!”贾顾皂帽人曰:“东灵非他,屈临寒舍。”二人乃入。贾重揖皂帽人,且嘱青眼。俄顷出酒食,团坐相饮。贾问:“舍甥何事,遂烦勾致?”皂帽人曰:“大王驾诣浮罗君,遇令甥醉詈,使我捉得来。”贾问:“见王未?”曰:“浮罗君会花子案,驾未归。”又问:“阿甥将得何罪?”答曰:“未可知也。然大王颇怒此等人。”缪在侧,闻二人言,觳觫汗下,杯箸不能举。无何,皂帽人起,谢曰:“叨盛酌,已经醉矣。即以令甥相付托,驾归,再容登访。”乃去。贾谓缪曰:“甥别无兄弟,父母爱如掌上珠,常不忍一诃。十六七岁,每三杯后,喃喃寻人疵,小不合,辄挝门裸骂,犹谓齿稚。不意别十余年,甥了不长进。今且奈何!”缪伏地哭,懊悔无及。贾曳之曰:“舅在此业酤,颇有小声望,必合极力。适饮者乃东灵使者,舅常饮之酒,与舅颇相善。大王日万几,亦未必便能记忆。我委曲与言,浼以私意释甥去,或可允从。”又转念曰:“此事担负颇重,非十万不能了也。”缪谢诺,即就舅氏宿。次日,皂帽人早来觇望。贾请间。语移时,来谓缪曰:“谐矣。少顷,即复来。我先罄所有用压契,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。”缪喜曰:“共得几何?”曰:“十万。”曰:“甥何处得如许?”贾曰:“只金币钱纸百提,足矣。”缪喜曰:“此易办耳。”待将停午,皂帽人不至。
缪欲出市上少游瞩,贾嘱勿远荡,诺而出。见街里贸贩,一如人间。至一所,棘垣峻绝,似是囹圄。对门一酒肆,往来颇夥。肆外一带长溪,黑潦涌动,深不见底。方伫足窥探,闻肆内一人呼曰:“缪君何来?”缪急视之,则邻村翁生,乃十年前文字交。趋出握手,欢若平生。即就肆内小酌,各道契阔。缪庆幸中,又逢故知,倾怀尽釂。大醉,顿忘其死,旧态复作,渐絮絮瑕疵翁。翁曰:“数年不见,君犹尔耶?”缪素厌人道其酒德,闻言益愤。击桌大骂。翁睨之,拂袖竟出。缪又追至溪头,捋翁帽,翁怒曰:“此真妄人!”乃推缪颠堕溪中。溪水殊不甚深,而水中利刃如麻,刺胁穿胫,坚难摇动,痛彻骨脑。黑水杂溲秽,随吸入喉,更不可耐。岸上人观笑如堵,绝不一为援手。

白话文

缪永定是江西的拔贡生,一向酗酒无度,亲戚朋友都躲着他。一次偶然去族叔家做客,和客人互相调笑嬉闹,便一起畅饮。缪永定喝醉后借着酒劲骂人,得罪了客人;客人生气,满座哗然。叔叔从中调解,缪永定却偏袒客人,反而把怒气转向叔叔。叔叔没办法,跑去告诉他家里。家人赶来,把他搀扶回去。刚放到床上,他四肢僵硬,一摸,已经断气了。

缪永定看见一个戴黑帽子的差役绑着自己离开。不久来到一座官署,屋顶是青碧色的琉璃瓦,人间没见过这么壮丽的建筑。到了台阶下,似乎要等候见官,他心想自己没罪,可能是客人告他打架。回头看看黑帽差役,那人瞪着眼睛像牛一样,又不敢问。忽然堂上一个官吏宣布,让打官司的人明天一早再来,于是堂下的人纷纷散去。缪永定也跟着黑帽差役出来,没地方可去,缩着脖子站在店铺屋檐下。黑帽差役怒道:“醉鬼无赖!天快黑了,大家都去找地方吃饭睡觉,你想去哪儿?”缪永定发抖说:“我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,也没告诉家里人,身上一文钱没有,能去哪儿?”黑帽差役骂道:“酒疯子!要是自己买酒喝,就有钱花了!再啰嗦,老子拳头砸碎你的疯骨头!”缪永定低头不敢吭声。忽然一个人从屋里出来,看见他惊讶地问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缪永定一看,是他舅舅。舅舅姓贾,已经死了好几年。缪永定这才明白自己死了,又悲伤又害怕,哭着对舅舅说:“舅舅救我!”贾舅舅对黑帽差役说:“东灵使者不是外人,请到寒舍坐坐。”两人便进去了。贾舅舅向黑帽差役郑重行礼,又使眼色请他关照。不一会儿摆上酒菜,三人围坐喝酒。贾舅舅问:“我外甥犯了什么事,劳您把他抓来?”黑帽差役说:“大王去拜见浮罗君,碰上您外甥喝醉酒骂人,就让我抓来了。”贾舅舅问:“见大王了吗?”差役说:“浮罗君正在审花子案,大王还没回来。”又问:“我外甥会判什么罪?”回答说:“不好说。不过大王最讨厌这种人。”缪永定在旁边听着,吓得直哆嗦,汗如雨下,筷子都拿不起来。过了一会儿,黑帽差役起身道谢:“叨扰盛情,已经喝够了。您外甥就交给您,等大王回来,我再来拜访。”说完走了。

贾舅舅对缪永定说:“你没有兄弟,爹妈把你当掌上明珠,从来舍不得骂一句。十六七岁时,你三杯酒下肚就嘀嘀咕咕挑人毛病,稍不顺心就踹门裸骂,还说你年纪小不懂事。没想到十几年过去,你一点长进都没有。现在怎么办!”缪永定趴在地上哭,后悔也晚了。贾舅舅拉他起来说:“我在这儿开酒坊,还算有点门路,一定尽力帮你。刚才喝酒的是东灵使者,我常请他喝酒,关系不错。大王日理万机,未必记得这事。我委婉求情,请他私下放了你,或许能行。”又想了想说:“这事责任重大,没十万钱办不成。”缪永定连忙答应,当晚就住在舅舅家。第二天一早,黑帽差役来打探。贾舅舅避开缪永定跟他谈了一会儿,回来说:“妥了。他一会儿再来。我先拿全部积蓄当押金,剩下的等你回去慢慢凑齐。”缪永定高兴地问:“一共要多少?”舅舅说:“十万。”缪永定问:“我上哪儿弄这么多钱?”舅舅说:“只要金箔纸钱一百串就够了。”缪永定喜道:“这容易办。”等到快中午,黑帽差役还没来。

缪永定想上街逛逛,舅舅嘱咐他别走远,他答应着出去了。只见街上买卖交易,和人间一样。走到一处,高墙围着尖刺,像是监狱。对面有家酒馆,人来人往很热闹。店外一条长溪,黑水翻涌,深不见底。他正站着张望,忽听酒馆里有人喊:“缪兄怎么来了?”缪永定一看,是邻村的翁书生,十年前一起考过试的旧交。翁书生快步出来握手,像生前一样亲热。两人进店小酌,叙起旧情。缪永定正庆幸死后重逢故人,开怀痛饮,很快大醉,忘了自己已死,老毛病又犯了,开始唠叨着挑翁书生的毛病。翁书生说:“多年不见,你还是老样子?”缪永定最恨别人说他酒品差,一听更火,拍桌大骂。翁书生斜眼看他,甩袖子走了。缪永定追到溪边,揪住翁书生的帽子。翁书生气道:“真是疯子!”一把将他推下溪去。溪水不深,但水底布满尖刀,刺穿他的肋骨小腿,扎得死死的,痛彻骨髓。黑水混着粪尿灌进喉咙,更是难受。岸上围观的人挤得像墙,没一个伸手救他。

古文

时方危急,贾忽至,望见大惊,提携以归,曰:“尔不可为也!死犹弗悟,不足复为人!请仍从东灵受斧鑕。”缪大惧,泣拜知罪。贾乃曰:“适东灵至,候汝立券,汝乃饮荡不归,渠迫不能待。我已立券,付千缗令去,余以旬尽为期。子归,宜急措置,夜于村外旷莽中,呼舅名焚之,此案可结也。”缪悉如命,乃促之行,送之郊外,又嘱曰:“必勿食言,累我无益。”乃示途令归。
时缪已僵卧三日,家人谓其醉死,而鼻息隐隐如悬丝。是日苏,大呕,呕出黑沈数斗,臭不可闻。吐已,汗湿裀褥,气味熏腾,与吐物无异,身始凉爽。告家人以异。旋觉刺处痛肿,隔夜成疮,犹幸不大溃腐。十日渐能杖行。家人共乞偿冥负,缪计所费,非数金不能办,颇生吝惜,曰:“曩或醉乡之幻境耳。纵其不然,伊以私释我,何敢复使冥王知?”家人劝之,不听。然心惕惕然,不敢复纵饮。里党咸喜其进德,稍稍与共酌。年余,冥报渐忘,志渐肆,故状渐萌。一日饮于子姓之家,又骂座,主人摈斥出,阖户径去。缪噪逾时,其子方知,扶持归家。入室,面壁长跪,自投无数,曰:“便偿尔负!便偿尔负!”言已仆地,视之气已绝矣。

白话文

当时情况危急,贾某突然到来,远远望见大吃一惊,连忙拉起缪某带回家,说:”你可不能这样!到死还不醒悟,简直不配做人!还是跟我回去向阴司领受斧劈之刑吧。”缪某吓得直哆嗦,哭着认错。贾某这才说:”刚才东灵使者来找你立契约,你却在外面喝得烂醉不归,他等不及先走了。我替你立了契约,先垫付一千贯钱打发他走了,剩下的限你十天内还清。你回家赶紧准备,夜里到村外荒地喊着我名字烧纸钱,这事就算了结。”缪某全部照办后,贾某催他快走,送到郊外又叮嘱:”千万别赖账,连累我也没用。”给他指了路让他回家。

这时缪某已经直挺挺躺了三天,家人以为他醉死了,但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。这天他突然苏醒,剧烈呕吐,吐出好几斗黑乎乎的脏东西,恶臭难闻。吐完后浑身汗湿被褥,汗味和呕吐物一样臭,身体才清爽起来。他向家人讲述奇遇。很快感到被刺的地方肿痛,隔夜就溃烂成疮,幸好没有大面积化脓。十天后才能拄拐走路。家人凑钱帮他还阴债,缪某一算要花不少银子,心疼起来,说:”大概是喝醉做的梦吧。就算是真的,他私下放我回来,怎敢再让阎王知道?”家人再三劝说也不听。不过他心里害怕,再不敢狂饮。乡亲们见他改过自新,渐渐又愿意跟他喝酒。过了一年多,他忘了阴司报应的事,渐渐放肆起来,老毛病又犯了。有天在亲戚家喝酒又耍酒疯,被主人赶出门外,直接关门不理。他在外面叫骂了好久,儿子才知道,扶他回家。刚进屋,他突然对着墙跪倒,拼命磕头说:”这就还你债!这就还你债!”说完倒地,一看已经断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