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翩翩
罗子浮,邠人,父母俱早世,八九岁依叔大业。业为国子左厢,富有金缯而无子,爱子浮若己出。十四岁为匪人诱去,作狭邪游,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,生悦而惑之。娼返金陵,生窃从遁去。居娼家半年,床头金尽,大为姊妹行齿冷,然犹未遽绝之。无何,广疮溃臭,沾染床席,逐而出。丐于市,市人见辄遥避。自恐死异域,乞食西行,日三四十里,渐至邠界。又念败絮脓秽,无颜入里门,尚趑趄近邑间。
日就暮,欲趋山寺宿,遇一女子,容貌若仙,近问:“何适?”生以实告。女曰:“我出家人,居有山洞,可以下榻,颇不畏虎狼。”生喜从去。入深山中,见一洞府,入则门横溪水,石梁驾之。又数武,有石室二,光明彻照,无须灯烛。命生解悬鹑,浴于溪流,曰:“濯之,疮当愈。”又开幛拂褥促寝,曰:“请即眠,当为郎作裤。”乃取大叶类芭蕉,剪缀作衣,生卧视之。制无几时,折迭床头,曰:“晓取着之。”乃与对榻寝。生浴后,觉疮疡无苦,既醒摸之,则痂厚结矣。诘旦将兴,心疑蕉叶不可着,取而审视,则绿锦滑绝。少间具餐,女取山叶呼作饼,食之果饼;又剪作鸡、鱼烹之,皆如真者。室隅一罂贮佳酝,辄复取饮,少减,则以溪水灌益之。数日疮痂尽脱,就女求宿。女曰:“轻薄儿!甫能安身,便生妄想!”生云:“聊以报德。”遂同卧处,大相欢爱。
一日有少妇笑入曰:“翩翩小鬼头快活死!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?”女迎笑曰:“花城娘子,贵趾久弗涉,今日西南风紧,吹送也!小哥子抱得未?”曰:“又一小婢子。”女笑曰:“花娘子瓦窖哉!那弗将来?”曰:“方呜之,睡却矣。”于是坐以款饮。又顾生曰:“小郎君焚好香也。”生视之,年二十有三四,绰有余妍,心好之。剥果误落案下,俯地假拾果,阴捻翘凤。花城他顾而笑,若不知者。生方恍然神夺,顿觉袍裤无温,自顾所服悉成秋叶,几骇绝。危坐移时,渐变如故。窃幸二女之弗见也。少顷酬酢间,又以指搔纤掌。花城坦然笑谑,殊不觉知。突突怔忡间,衣已化叶,移时始复变。由是渐颜息虑,不敢妄想。花城笑曰:“而家小郎子,大不端好!若弗是醋葫芦娘子,恐跳迹入云霄去。”女亦哂曰:“薄幸儿,便值得寒冻杀!”相与鼓掌。花城离席曰:“小婢醒,恐啼肠断矣。”女亦起曰:“贪引他家男儿,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。花城既去,惧贻诮责,女卒晤对如平时。居无何,秋老风寒,霜零木脱,女乃收落叶,蓄旨御冬。顾生肃缩,乃持襆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,着之温暖如襦,且轻松常如新绵。
逾年生一子,极惠美,日在洞中弄儿为乐。然每念故里,乞与同归。女曰:“妾不能从。不然,君自去。”因循二三年,儿渐长,遂与花城订为姻好。生每以叔老为念。女曰:“阿叔腊故大高,幸复强健,无劳悬耿。待保儿婚后,去住由君。”女在洞中,辄取叶写书,教儿读,儿过目即了。女曰:“此儿福相,放教入尘寰,无忧至台阁。”未几儿年十四,花城亲诣送女,女华妆至,容光照人。夫妻大悦。举家宴集。翩翩扣钗而歌曰:“我有佳儿,不羡贵官。我有佳妇,不羡绮绔。今夕聚首,皆当喜欢。为君行酒,劝君加餐。”既而花城去,与儿夫妇对室居。新妇孝,依依膝下,宛如所生。生又言归,女曰:“子有俗骨,终非仙品。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,我不误儿生平。”新妇思别其母,花城已至。儿女恋恋,涕各满眶。两母慰之曰:“暂去,可复来。”翩翩乃剪叶为驴,令三人跨之以归。
大业已归老林下,意侄已死,忽携佳孙美妇归,喜如获宝。入门,各视所衣悉蕉叶,破之,絮蒸蒸腾去,乃并易之。后生思翩翩,偕儿往探之,则黄叶满径,洞口路迷,零涕而返。
异史氏曰:“翩翩、花城,殆仙者耶?餐叶衣云何其怪也!然帏幄诽谑,狎寝生雏,亦复何殊于人世?山中十五载,虽无‘人民城郭’之异,而云迷洞口,无迹可寻,睹其景况,真刘、阮返棹时矣。”

白话文

罗子浮是陕西邠州人,父母早亡,八九岁起跟着叔叔罗大业生活。罗大业在国子监任职,家境富裕却没有子嗣,待罗子浮如同亲生。罗子浮十四岁时被坏人引诱去嫖妓,后来遇到一个暂居当地的金陵妓女,迷恋上她。妓女回金陵时,罗子浮偷偷跟着她私奔。在妓院住了半年,钱财耗尽,遭到妓女姐妹们的嘲笑,但还没被赶走。不久他染上梅毒,浑身溃烂发臭,被妓院赶出门,流落街头乞讨,路人见了都躲着走。他怕死在异乡,一路乞讨往西走,每天走三四十里,渐渐接近邠州地界。但想到自己衣衫破烂、满身脓疮,没脸回家,就在附近县城徘徊。

一天傍晚,他想去山里寺庙借宿,路上遇见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。女子问他去哪儿,他如实相告。女子说:”我是出家人,住在山洞里,可以留宿你,也不怕虎狼。”罗子浮高兴地跟着她进山。来到一座洞府,进门见溪水横流,上架石桥。再走几步,有两间石室,室内通明透亮,不用点灯。女子让他脱下破衣去溪里洗澡,说:”洗一洗,疮就好了。”又铺好床褥催他休息:”先睡吧,我给你做裤子。”她摘来芭蕉似的大叶子,剪裁缝制成衣服。罗子浮躺着看她忙活,没多久衣服就做好了,叠放在床头,说:”明早穿上吧。”随后在对面床上睡下。罗子浮洗浴后觉得疮不疼了,醒来一摸,结了一层厚痂。第二天他犹豫蕉叶衣服没法穿,拿起来一看,竟是碧绿光滑的锦缎。吃早饭时,女子把山叶变成饼,一尝真是饼;又剪出鸡、鱼下锅,煮出来和真的一样。屋里角落有个酒瓮,随时取酒喝,少了就灌溪水补充。几天后罗子浮疮痂全脱落,求女子同寝。女子笑骂:”刚能活命就动歪心思!”罗子浮说:”报答你的恩情嘛。”于是两人同床共枕,恩爱非常。

一天,有个少妇笑着进洞说:”翩翩这小鬼头快活死了!薛姑子的美梦什么时候做成的?”翩翩迎上去笑答:”花城娘子,贵脚好久不登门了,今天西南风紧,把你吹来了吧?生儿子没有啊?”花城说:”又生了个丫头。”翩翩笑道:”花娘子是专生女儿的瓦窑啊!怎么不抱来看看?”花城说:”刚哄睡着。”两人坐下喝酒。花城打量罗子浮说:”小郎君烧了好香呢。”罗子浮见她二十三四岁,风韵犹存,心生好感。他剥水果时故意掉到桌下,弯腰去捡,偷偷捏花城的脚。花城假装没发觉,笑吟吟和别人说话。罗子浮正神魂颠倒,突然觉得身上发冷,低头一看衣服全变回枯叶,吓得不敢动。僵坐一会儿,叶子才渐渐恢复成衣服。他暗自庆幸没被看穿,趁敬酒时又挠花城手心。花城依旧谈笑自若,浑然不觉。罗子浮心跳如鼓时,衣服又变回叶子,许久才复原。他这才收敛心思。花城笑说:”你家小郎君不老实!要不是醋坛子看得紧,早飞上天了。”翩翩也冷笑:”薄情郎,活该冻死!”两人拍手大笑。花城起身告辞:”小丫头该醒了,怕要哭断肠子。”翩翩送客说:”只顾勾引别人家男人,忘了自家小江城要哭晕了。”花城走后,罗子浮怕翩翩责怪,她却神色如常。

深秋时节,寒风扫落叶,翩翩收集落叶储藏过冬。她见罗子浮瑟缩发抖,就用包袱兜来洞口白云当棉絮给他做棉衣,穿上又轻又暖,像新棉花一样。

一年后翩翩生了个聪明俊美的儿子,两人每天在洞里逗孩子玩。罗子浮常想回家,求翩翩同去。翩翩说:”我不能去。你要走就自己走。”拖了两三年,孩子渐渐长大,就与花城的女儿定了娃娃亲。罗子浮惦记年迈的叔叔,翩翩说:”叔叔虽年长,但身体硬朗,不必牵挂。等儿子结了婚,去留随你。”她在洞里常用树叶写字教孩子念书,孩子过目不忘。翩翩说:”这孩子有福相,放到人间不愁当大官。”

儿子十四岁时,花城送女儿来成亲。新娘子打扮得光彩照人,小两口十分恩爱。全家欢宴时,翩翩敲着金钗唱道:”我有好儿郎,不羡官老爷;我有好儿媳,不羡绸缎衣。今夜团聚多欢喜,斟满美酒劝加餐。”宴后花城离去,翩翩让小夫妻住对屋。新娘子孝顺公婆,像亲生女儿一样。罗子浮又提回乡,翩翩说:”你骨子里是俗人,终究成不了仙。儿子也是富贵命,你带走吧,我不耽误他的前程。”新娘子想和母亲告别,花城已闻讯赶来。儿女泪眼汪汪舍不得分开,两位母亲安慰说:”先回去,以后还能再来。”翩翩用树叶剪了三头驴,让他们骑驴回家。

这时罗大业已告老还乡,以为侄子早死了,忽然见他带着俊秀的孙子和美貌的孙媳回来,喜出望外。三人进门时,衣服全是蕉叶做的,一扯就破,里面的白云絮冉冉飘走,于是换了人间衣裳。后来罗子浮思念翩翩,带儿子进山寻找,只见黄叶满地,洞口消失,只得流泪返回。

异史氏说:翩翩、花城,大概是仙女吧?吃树叶、穿白云,多么神奇!但她们也会打情骂俏、生儿育女,和人间有什么不同?山中十五年光阴,虽然没有”城郭如故人民非”的沧桑巨变,但云封洞口、踪迹全无的景况,真像刘晨、阮肇返回人间时的情形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