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顾生
江南顾生客稷下,眼暴肿,昼夜呻吟,罔所医药。十余日痛少减。乃合眼时辄睹巨宅,凡四五进,门皆洞辟;最深处有人往来,但遥睹不可细认。
一日方凝神注之,忽觉身入宅中,三历门户,绝无人迹。有南北厅事,内以红毡贴地。略窥之,见满屋婴儿,坐者、卧者、膝行者,不可数计。愕疑间,一人自舍后出,见之曰:“小王子谓有远客在门,果然。”便邀之。顾不敢入,强之乃入。问:“此何所?”曰:“九王世子居。世子疟疾新瘥,今日亲宾作贺,先生有缘也。”言未已,有奔至者督促速行。俄至一处,雕榭朱栏,一殿北向,凡九楹。历阶而升,则客已满座,见一少年北面坐,知是王子,便伏堂下。满堂尽起。王子曳顾东向坐。酒既行,鼓乐暴作,诸妓升堂,演《华封祝》。才过三折,逆旅主人及仆唤进午餐,就床头频呼之。耳闻甚真,心恐王子知,遂托更衣而出。仰视日中夕,则见仆立床前,始悟未离旅邸。
心欲急返,因遣仆阖扉去。甫交睫,见宫舍依然,急循故道而入。路经前婴儿处并无婴儿,有数十媪蓬首驼背,坐卧其中。望见顾,出恶声曰:“谁家无赖子,来此窥伺!”顾惊惧,不敢置辩,疾趋后庭,升殿即坐。见王子颔下添髭尺余矣。见顾,笑问:“何往?剧本过七折矣。”因以巨觥示罚。移时曲终,又呈齣目。顾点《鼓祖娶妇》。妓即以椰瓢行酒,可容五斗许。顾离席辞曰:“臣目疾,不敢过醉。”王子曰:“君患目,有太医在此,便合诊视。”东座一客,即离坐来,两指启双眦,以玉簪点白膏如脂,嘱合目少睡。王子命侍儿导入复室,令卧;卧片时,觉床帐香软,因而熟眠。
居无何,忽闻鸣钲锽聒,即复惊醒。疑是优戏未毕,开目视之,则旅舍中狗舐油锁也。然目疾若失。再闭眼,一无所睹矣。
白话文
江南有位姓顾的书生,客居在稷下时,突然眼睛红肿,日夜痛苦呻吟,求医问药都不见效。过了十多天,疼痛稍减。可一闭眼就会看见一座大宅院,前后四五进,每道门都敞开着;宅院深处有人影走动,但远远望去看不真切。
一天,他正凝神细看,忽然感觉自己走进了宅子里。连续穿过三道门,都没遇到人。宅中有南北两座厅堂,地上铺着红毡。他悄悄往厅里一看,只见满屋都是婴儿,有的坐着,有的趴着,有的爬来爬去,数也数不清。他正惊愕时,有人从屋后走出来,见到他说:”小王子说门外有位远客,果然如此。”就邀请他进去。顾生不敢进,那人再三邀请才进去。顾生问:”这是什么地方?”那人答:”这是九王世子的府邸。世子疟疾刚好,今日亲友来庆贺,先生真是有缘啊。”话未说完,又有人跑来催他们快走。
不一会儿,他们来到一处雕栏朱漆的楼阁,有座朝北的大殿,共九间。走上台阶,只见满座宾客。一个少年面北而坐,顾生知道是王子,便跪伏在堂下。满堂宾客都站起来。王子拉顾生坐在东边。酒过几巡,鼓乐齐鸣,歌伎们登堂表演《华封祝》。才演了三折,客栈主人和仆人来叫顾生吃午饭,在床边连连呼唤。顾生听得真切,又怕王子听见,就借口更衣退出。抬头看天色已近黄昏,只见仆人站在床前,这才明白自己根本没离开过客栈。
顾生想赶紧回去,就让仆人关门离开。刚闭上眼,又看见那座宫殿,急忙沿原路进去。路过之前看见婴儿的地方,却不见婴儿,只有几十个蓬头驼背的老太婆,或坐或卧。她们看见顾生,恶声骂道:”谁家的无赖,跑来偷看!”顾生又惊又怕,不敢争辩,快步走向后殿,上殿坐下。只见王子下巴已长出一尺多长的胡子。王子笑着问:”去哪儿了?戏都演到第七折了。”就罚他用大杯喝酒。过了一会儿戏演完,又呈上戏单。顾生点了《彭祖娶妇》。歌伎用椰瓢斟酒,能装五斗左右。顾生离席推辞:”臣有眼病,不敢多喝。”王子说:”你眼睛不舒服,正好太医在这儿,让他看看。”东座一位客人走过来,用两指撑开顾生眼皮,用玉簪蘸了点白色药膏点进去,嘱咐他闭眼稍睡。王子让侍女带他到内室躺下,顾生觉得床帐又香又软,很快睡着了。
没过多久,忽然听见锣声嘈杂,把他惊醒了。还以为是戏没演完,睁眼一看,原来是客栈里的狗在舔油锅。这时眼睛已经不疼了。再闭上眼睛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