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白于玉
吴青庵筠,少知名。葛太史见其文,每嘉叹之,托相善者邀至其家,领其言论风采。曰:“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?”因俾邻好致之曰“使青庵奋志云霄,当以息女奉巾栉。”时太史有女绝美,生闻大喜,确自信。既而秋闱被黜,使人谓太史:“富贵所固有,不可知者迟早耳,请待我三年,不成而后嫁。”于是刻志益苦。
一夜月明之下,有秀才造谒,白晰短须,细腰长爪。诘所来,自言白氏,字于玉。略与倾谈,豁人心胸。悦之,留同止宿。迟明欲去,生嘱便道频过。白感其情殷,愿即假馆,约期而别。至日,先一苍头送炊具来,少间白至,乘骏马如龙。生另舍舍之。白命奴牵马去。
遂共晨夕,忻然相得。生视所读书,并非常所见闻。亦绝无时艺。讶而问之,白笑曰:“士名有志,仆非功名中人也。”夜每招生饮,出一卷授生,皆吐纳之术,多所不解,因以迂缓置之。他日谓生曰:“曩所授,乃《黄庭》之要道,仙人之梯航。”生笑曰:“仆所急不在此,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,使万念俱寂,仆病未能也。”白问:“何故?”生以宗嗣为虑,白曰:“胡久不娶?”笑曰:“‘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’”白亦笑曰:“‘王请无好小色。’所好何如?”生具以情告。白疑未必真美,生曰:“此遐迩所共闻,非小生之目贱也。”白微哂而罢。
次日忽促装言别,生凄然与语,刺刺不能休。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,两相依恋。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,白辞曰:“舆已驾矣,请自此别。如相忆,拂我榻而卧之。”方欲再问,转瞬间白小如指,翩然跨蝉背上,嘲哳而飞,杳入云中。生乃知其非常人,错愕良久,怅怅自失。
逾数日,细雨忽集,思白綦切。视所卧榻,鼠迹碎琐,慨然扫除,设席即寝。无何。见白家童来相招,忻然从之。俄有桐凤翔集,童捉谓生曰:“黑径难行,可乘此代步。”生虑细小不能胜任,童曰:“试乘之。”生如所请,宽然殊有余地,童亦附其尾上。戛然一声,凌升空际。未几见一朱门,童先下,扶生亦下。问:“此何所?”曰:“此天门也。”门边有巨虎蹲伏,生骇俱,童一身障之。见处处风景,与世殊异。童导入广寒宫,内以水晶为阶,行人如在镜中。桂树两章,参空合抱。花气随风,香无断际。亭宇皆红窗,时有美人出入,冶容秀骨,旷世并无其俦。童言:王母宫佳丽尤胜。”然恐主人伺久,不暇留连,导与趋出。移时见白生候于门,握手入,见檐外清水白沙,涓涓流溢,玉砌雕阑,殆疑桂阙。甫坐,即有二八妖鬟,来荐香茗。少间命酌,有四丽人敛衽鸣珰,给事左右。才觉背上微痒,丽人即纤指长甲,探衣代搔。生觉心神摇曳,罔所安顿。既而微醺,渐不自持,笑顾丽人,兜搭与语,美人辄笑避。白令度曲侑觞,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,便即筵前,宛转清歌。诸丽者笙管敖曹,呜呜杂和。既阕,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。尚有一紫衣人,与一淡白软绡者,吃吃笑,暗中互让不肯前。白令一酌一唱,紫衣人便来把盏,生托接杯,戏挠纤腕。女笑失手,酒杯倾堕。白谯诃之,女拾杯含笑,俯首细语云:“冷如鬼手馨,强来捉人臂。”白大笑,罚令自歌且舞。舞已,衣淡白者又飞一觥,生惊不能釂,女捧酒有愧色,乃强饮之。
细视四女,风致翩翩,无一非绝世者。遽谓主人曰:“人间尤物,仆求一而难之,君集群芳,能令我真个销魂否?”白笑曰:“足下意中自有佳人,此何足当巨眼之顾?”生曰:“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。”白乃尽招诸女,俾自择,生颠倒不能自决。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,遂使襆被奉客。既而衾枕之爱,极尽绸缪。生索赠,女脱金腕钏付之。忽童入曰:“仙凡路殊,君宜即去。”女急起,遁去。生问主人,童曰:“早诣待漏,去时嘱送客耳。”生怅然从之,复寻旧途。将及门,回视童子,不知何时已去。虎哮骤起,生惊窜而去,望之无底,而足已奔堕。
一惊而寤,则朝暾已红。方将振衣,有物腻然坠褥间,视之钏也。心益异之。由是前念灰冷,每欲寻赤松游,而尚以胤续为忧。过十余月,昼寝方酣,梦紫衣姬自外至,怀中绷婴儿曰:“此君骨肉。天上难留此物,敬持送君。”乃寝诸床,牵衣覆之。匆匆欲去。生强与为欢。乃曰:“前一度为合卺,今一度为永诀,百年夫妇尽于此矣。君倘有志,或有见期。”生醒,见婴儿卧袱褥间,绷以告母。母喜,佣媪哺之,取名梦仙。
生于是使人告太史,自己将隐,令别择良匹,太史不肯,生固以为辞。太史告女,女曰:“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。今改之,是二天也。”因以此意告生。生曰:“我不但无志于功名,兼绝情于燕好。所以不即入山者,徒以有老母在。”太史又以商女,女曰:“吴郎贫我甘其藜藿,吴郎去我事其姑嫜,定不他适!”使人三四返,迄无成谋,遂诹日备车马妆奁嫔于生家。生感其贤,敬爱臻至。女事姑孝,曲意承顺,过贫家女。逾二年,母亡,女质奁作具,罔不尽礼。
生曰:“得卿如此吾何忧!顾念一人得道,拔宅飞升。余将远逝,一切付之于卿。”女坦然,殊不挽留,生遂去。女外理生计,内训孤儿,井井有法。梦仙渐长,聪慧绝伦。十四岁,以神童领乡荐,十五入翰林。每褒封,不知母姓氏,封葛母一人而已。值霜露之辰,辄问父所,母具告之,遂欲弃官往寻。母曰:“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,想已仙去,何处可寻?”
后奉旨祭南岳。中途遇寇。窘急中,一道人仗剑入,寇尽披靡,围始解。德之。馈以金不受。出书一函,付嘱曰:“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,烦一致寒暄。”问:“何姓名?”答曰:“王林。”因忆村中无此名,道士曰:“草野微贱,贵官自不识耳。”临行出一金钏:曰:“此闺阁物,道人拾此无所用处,即以奉报。”视之嵌镂精绝。
怀归以授夫人,夫人爱之,命良工依式配造,终不及其精巧。遍问村中,并无王林其人者。私发其函,上云:“三年鸾凤,分拆各天;葬母教子,端赖卿贤。无以报德,奉药一丸;剖而食之,可以成仙。”后书“琳娘夫人妆次”。读毕不解何人,持以告母。母执书以泣。曰:“此汝父家报也。琳,我小字。”始恍然悟“王林”为拆白谜也,悔恨不已。又以钏示母,母曰:“此汝母遗物。而翁在家时,尝以相示。”又视丸如豆大,喜曰:“我父仙人,啖此必能长生。”母不遽吞,受而藏之。
会葛太史来视甥,女诵吴生书,便进丹药为寿。太史剖而分食之,顷刻精神焕发。太史时年七旬,龙钟颇甚,忽觉筋力溢于肤革,遂弃舆而步,其行健速,家人坌息始能及焉。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,火终日不熄,夜不敢寐,毕集庭中,见火势拉杂,寝及邻舍,一家徊徨,不知所计。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,脱臂飞去。望之大可数亩。团覆宅上,形如月阑,钏口降东南隅,历历可见。众大愕。俄顷火自西来,近阑则斜越而东。迨火势既远,窃意钏亡不可复得,忽见红光乍敛,钏铮然堕足下。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,左右前后并为灰烬,独吴第无恙。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,即钏口漏覆处也。葛母年五十余,或见之,犹似二十许人。
白话文
吴青庵,名筠,年少时就很有名。葛太史读过他的文章,常常赞赏不已,托与他交好的人邀请他到家中,领略他的谈吐风采。葛太史说:“像吴生这样有才华的人,怎么会长久贫贱呢?”于是让邻居传话给他:“如果青庵能立志高飞,我就把女儿许配给他。”当时葛太史有个女儿,生得极美,吴生听说后非常高兴,自信满满。不久,他在乡试中落榜,便托人告诉太史:“富贵本是命中注定,只是早晚难料,请等我三年,若不成再嫁女。”从此更加刻苦攻读。
一天夜里,月光皎洁,有个秀才登门拜访。他皮肤白皙,留着短须,腰肢纤细,指甲修长。吴生问他从哪儿来,他自称姓白,字于玉。两人略作交谈,白于玉的言论令人心胸开阔。吴生很喜欢他,留他同住。天亮时白于玉要走,吴生嘱咐他常来。白于玉被他的热情感动,答应借住,约好日期便告辞了。到了约定的日子,先是一个老仆送来炊具,不久白于玉也到了,骑着一匹骏马,矫健如龙。吴生另备房舍安顿他,白于玉让仆人牵马离开。
从此两人朝夕相处,相处甚欢。吴生看白于玉读的书,都是从未见过的,而且完全没有科举应试的内容。他惊讶地问起,白于玉笑道:“读书人各有志向,我不是追求功名的人。”夜里白于玉常邀吴生饮酒,拿出一卷书给他,内容都是吐纳修炼之术,吴生大多看不懂,觉得迂阔无用,就搁置一旁。一天白于玉对他说:“之前给你的书是《黄庭经》的精要,是成仙的阶梯。”吴生笑道:“我眼下最急的不是这个。况且求仙必须断绝情缘,万念俱寂,我实在做不到。”白于玉问为什么,吴生说是担心家族香火。白于玉又问:“为何迟迟不娶妻?”吴生笑着引用古语:“‘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’”白于玉也笑道:“‘王请勿好小色。’你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?”吴生如实相告。白于玉怀疑那女子未必真美,吴生说:“她的美貌远近闻名,并非我眼光低。”白于玉微微一笑,不再多言。
第二天,白于玉突然收拾行李告别。吴生依依不舍,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白于玉让童子先背着行李走,两人仍难分难舍。忽然一只青蝉鸣叫着落在桌上,白于玉拱手道:“车驾已备,就此别过。若想念我,就拂拭我的床榻躺下。”吴生还想再问,转眼间白于玉已缩成手指大小,翩然跨上蝉背,在清亮的鸣叫声中飞入云端。吴生这才知道他不是凡人,惊愕许久,怅然若失。
过了几天,细雨绵绵,吴生对白于玉思念至极。他看白于玉睡过的床榻,已被老鼠啃得斑驳,便感慨地打扫干净,铺好被褥躺下。不久,他梦见白家的童子来邀请,欣然跟随。忽然一只桐花凤飞来,童子抓住它对吴生说:“前路幽暗难行,请乘它代步。”吴生担心鸟儿太小载不动,童子说:“试试看。”吴生骑上去,发现空间宽裕,童子也附在凤尾上。一声清鸣,他们腾空而起。不久看见一座朱红大门,童子先下来,扶吴生落地。吴生问:“这是哪儿?”童子答:“天门。”门口蹲着一只巨虎,吴生吓得发抖,童子用身体挡住他。只见四周景色与人间迥异。童子带他走进广寒宫,水晶铺就的台阶,行人仿佛走在镜中。两株桂树高耸入云,花香随风飘散,绵延不绝。亭台楼阁都是红窗,时有美人出入,个个容颜绝世。童子说:“王母宫的仙女更美。”但怕主人久等,不便停留,便带他匆匆离开。走了一会儿,见白于玉在门前等候,两人携手入内。只见檐外清水白沙,涓涓流淌,玉栏雕砌,恍如月宫。刚坐下,就有十六七岁的俏丫鬟奉上香茶。片刻后设宴,四位丽人佩玉叮当,侍立左右。吴生觉得背上发痒,丽人立刻用纤纤玉指为他搔痒。吴生心神荡漾,难以自持。微醉后,他笑着与丽人搭讪,美人却笑着躲开。白于玉让她们唱歌助兴,一位穿红纱的举杯向客,在席前婉转清歌。其余丽人吹笙伴奏,乐声悠扬。一曲终了,一位翠衣女子也斟酒献歌。还有一位紫衣人和一位穿淡白软纱的,吃吃笑着互相推让。白于玉命她们轮流斟酒唱歌,紫衣人便来敬酒。吴生接杯时故意挠她手腕,女子失手打翻酒杯。白于玉斥责她,女子拾起杯子含笑低语:“手冷得像鬼爪子,还硬要抓人胳膊。”白于玉大笑,罚她自歌自舞。舞罢,淡白衣女子又敬上一大杯,吴生惊得不敢喝,女子捧酒面露愧色,他只好勉强饮下。
细看四位女子,个个风姿绰约,无一不是绝色。吴生对主人说:“人间尤物,我求一个都难,您却聚集群芳,能否让我真正销魂一回?”白于玉笑道:“您心中早有佳人,这些哪入得了您的眼?”吴生叹道:“今天才知道我见识太浅。”白于玉便召来所有女子任他挑选,吴生眼花缭乱难以抉择。白于玉因紫衣人与他有肌肤之亲,便让她侍寝。两人缠绵悱恻,极尽欢愉。吴生索要信物,女子脱下金镯给他。忽然童子进来说:“仙凡殊途,您该走了。”女子慌忙离去。吴生问主人何在,童子说:“他一早去天庭朝见,临走嘱咐我送客。”吴生惆怅地跟着童子原路返回。快到天门时,回头发现童子已不见踪影。猛虎突然咆哮,吴生吓得狂奔,一脚踏空坠入深渊。
他猛然惊醒,朝阳已染红窗棂。正要起身,有东西滑落被褥间,一看竟是那只金镯,心中更觉奇异。从此他功名心灰意冷,常想追随仙人,却又忧虑子嗣。过了十多个月,他白天酣睡时,梦见紫衣女子抱着婴儿来说:“这是您的骨肉。天上难留这孩子,特来送给您。”她把婴儿放在床上,用衣被盖好就要离开。吴生强留她欢好,女子说:“上一次是结婚,这一次是永别,百年夫妻缘尽于此。您若有心,或许还能相见。”吴生醒来,见婴儿裹着襁褓躺在床上,忙告诉母亲。母亲大喜,雇乳母喂养,取名梦仙。
吴生派人告诉葛太史,说自己将要隐居,请另择佳婿。太史不答应,吴生坚决推辞。太史告诉女儿,女儿说:“远近都知道我许配给吴郎了,若改嫁,是违背天意。”太史转告吴生,吴生说:“我不仅无意功名,也断绝了男女之情。之所以没立刻入山,只因老母尚在。”太史又和女儿商量,女儿说:“吴郎穷,我甘愿吃粗粮;吴郎走,我侍奉公婆,绝不改嫁!”使者往返多次,始终无法达成一致,太史只好择日备好车马嫁妆,把女儿送到吴家。吴生感念妻子贤惠,对她敬爱有加。妻子侍奉婆婆十分孝顺,胜过贫家女子。两年后婆婆去世,妻子变卖嫁妆操办丧事,礼仪周全。
吴生说:“有你这样的贤妻,我还有什么牵挂!但一人得道,全家升天。我将远行,这个家就托付给你了。”妻子坦然接受,毫不挽留,吴生便离家而去。妻子外管家业,内教幼子,井井有条。梦仙渐渐长大,聪慧过人,十四岁考中举人,十五岁入翰林。每次受封赏,他不知生母姓氏,只封葛氏为母亲。每逢祭祖之日,他就问父亲在哪里,母亲如实相告,他便想弃官寻父。母亲说:“你父亲出家十多年,恐怕已成仙,去哪儿找呢?”
后来梦仙奉旨祭祀南岳,途中遇劫匪。危急时刻,一个道士持剑杀来,匪徒溃散。梦仙感激,赠金不受。道士取出一封信说:“我有个故人与您同乡,麻烦转达问候。”问其姓名,答:“王林。”梦仙想不起村中有这人,道士说:“草野小民,贵官自然不识。”临行又拿出一只金镯:“这是闺阁之物,我捡到无用,送给您吧。”只见镯子镶嵌精巧绝伦。
梦仙带回家给夫人,夫人爱不释手,请巧匠仿制,始终不及原物精巧。打听全村,并无王林其人。拆开信,上面写道:“三年夫妻,各分天地;葬母教子,全赖贤妻。无以为报,赠药一丸;剖而食之,可成天仙。”落款“琳娘夫人妆次”。梦仙不解,拿信问母亲。母亲捧信落泪:“这是你父亲的家书。琳是我的小名。”这才明白“王林”是拆字谜,后悔不已。又拿出金镯,母亲说:“这是你生母的遗物,你父亲在家时曾给我看过。”再看药丸如豆大小,母亲欢喜道:“你父亲已成仙,吃这药必能长生。”她没有立刻服下,小心收好。
恰逢葛太史来看外孙,女儿念吴生的信,献上丹药祝寿。太史剖开分食,顿时精神焕发。他已七十多岁,老态龙钟,忽然觉得筋骨强健,弃车步行,健步如飞,家人气喘吁吁才能追上。一年后京城发生火灾,大火整日不熄,全家不敢入睡,聚集院中。眼看火势蔓延到邻家,正惊慌失措,忽听夫人腕上金镯铮然作响,脱手飞出,化作数亩大的圆环罩住宅院,形如月晕,镯口朝向东南,清晰可见。众人惊愕间,火势从西面扑来,接近光环时斜向东绕开。火势远去后,众人以为金镯丢失,忽见红光收敛,镯子锵然落地。这场大火烧毁民舍数万间,吴家四周全成灰烬,唯独宅院完好,只有东南角一座小阁被烧,正是镯口漏覆之处。葛母五十多岁时,有人见她仍像二十多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