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阎王
李常久,临朐人。壶榼于野,见旋风蓬蓬而来,敬酹奠之。后以故他适,路旁有广第,殿阁弘丽。一青衣人自内出,邀李,李固辞。青衣人要遮甚殷,李曰:“素不相识,得无误耶?”青衣云:“不误。”便言李姓字。问:“此谁家第?”云:“入自知之。”入,进一层门,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,近视之其嫂也,大骇。李有嫂,臂生恶疽,不起者年余矣。因自念何得至此。转疑招致意恶,畏沮却步,青衣促之,乃入。至殿下,上一人,冠带如王者,气象威猛。李跪伏,莫敢仰视。王者命曳起之,慰之曰:“勿惧。我以曩昔扰子杯酌,欲一见相谢,无他故也。”李心始安,然终不知故。王者又曰:“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?”李顿悟,知其为神,顿首曰:“适见嫂氏,受此严刑,骨肉之情,实怆于怀。乞王怜宥!”王者曰:“此甚悍妒,宜得是罚。三年前,汝兄妾盘肠而产,彼阴以针刺肠上,俾至今脏腑常痛。此岂有人理者!”李固哀之,乃曰:“便以子故宥之。归当劝悍妇改行。”李谢而出,则扉上无人矣。归视嫂,嫂卧榻上,创血殷席。时以妾拂意故,方致诟骂。李遽劝曰:“嫂勿复尔!今日恶苦,皆平日忌嫉所致。”嫂怒曰:“小郎若个好男儿,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,任郎君东家眠,西家宿,不敢一作声。自当是小郎大乾纲,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!”李微晒曰:“嫂勿怒,若言其情,恐欲哭不暇矣。”嫂曰:“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,又未与玉皇案前吏一眨眼,中怀坦坦,何处可用哭者!”李小语曰:“针刺人肠,宜何罪?”嫂勃然色变,问此言之因,李告之故。嫂战惕不已,涕泗流离而哀鸣曰:“吾不敢矣!”啼泪未干,觉疼顿止,旬日而瘥。由是立改前辙,遂称贤淑。后妾再产,肠复堕,针宛然在焉。拔去之,肠痛乃瘳。
异史氏曰:“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,正复不少,恨阴网之漏多也。余曰不然。冥司之罚,未必无甚于钉扉者,但无回信耳。”
白话文
李常久是临朐人。有一天,他在野外拿着酒壶喝酒,看见一阵旋风呼呼地刮过来,就恭敬地向旋风洒酒祭奠。后来他因为有事去别的地方,看见路旁有一座大宅院,殿阁高大华丽。一个青衣人从里面出来,邀请他进去,他坚决推辞。青衣人再三热情地拦着他,李常久说:“我们素不相识,是不是认错人了?”青衣人说:“没错。”就说出李常久的姓名。李常久问:“这是谁家的府第?”青衣人说:“进去你就知道了。”李常久走进去,过了第一道门,看见一个女子手脚被钉在门板上。走近一看,竟是他嫂子,大吃一惊。李常久有个嫂子,胳膊上生了恶疮,已经卧床不起一年多,他心想她怎么会在这里。又怀疑叫他来没好事,心里害怕,想退出去,青衣人催促他,他才继续往里走。到了大殿上,只见一人穿戴得像王侯,气度威严凶猛。李常久跪下,不敢抬头看。那王者命人扶他起来,安慰他说:“不要害怕。我因为从前叨扰过你的酒,想见你一面表示感谢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李常久这才放下心来,但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王者又说:“你不记得在野外洒酒祭奠的时候了吗?”李常久这才醒悟,知道他是神,叩头说:“刚才看见我嫂子受这样的酷刑,想到骨肉之情,心里实在难过。请大王饶恕她!”王者说:“这女人非常凶悍妒忌,应该受这样的惩罚。三年前,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肠子掉出来,她暗中用针扎在肠子上,使得那妾至今肚子还常常疼。这哪还有人性!”李常久一再哀求,王者才说:“就看在你的面上饶了她。你回去应该劝那悍妇改过自新。”李常久谢过出来,门板上已经没人了。他回到家去看望嫂子,嫂子正躺在床上,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席子。当时她正因为妾惹她生气而在骂人。李常久赶忙劝道:“嫂子别再这样了!你今天的痛苦,都是平时嫉妒心太重造成的。”嫂子恼怒地说:“小叔子倒是个好男人,你家的娘子贤惠得像孟光,随便你在东家睡西家宿,她连声都不敢吭。自然是你小叔子大丈夫气概,轮不到替哥哥来管教老娘!”李常久微微一笑说:“嫂子别发火,如果我说出实情,只怕你哭都来不及。”嫂子说:“我又没偷过王母娘娘筐里的线,也没向玉皇大帝的差役抛过媚眼,心里坦荡荡,有什么好哭的!”李常久小声说:“用针刺人家的肠子,该当何罪?”嫂子脸色大变,问他这话从何说起,李常久就把事情告诉了她。嫂子吓得浑身发抖,眼泪鼻涕一起流,哭着哀求道:“我再也不敢了!”眼泪还没干,就觉得疼痛顿时止住了,十天后病就好了。从此她痛改前非,成了个贤惠的女人。后来那妾又生孩子,肠子又掉出来,那根针还清清楚楚地扎在上面。把针拔掉后,妾的肚子疼才好了。
有人说:“天下像这女人一样凶悍妒忌的人还多着呢,只恨阴间的法网漏掉的太多了。”我说不是这样。阴间的惩罚,未必没有比钉在门板上更重的,只是没有回信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