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·乱离
学师刘芳辉,京都人。有妹许聘戴生,出阁有日矣。值北兵入境,父兄恐细弱为累,谋妆送戴家。修饰未竟,乱兵纷入,父子分窜,女为牛录俘去。从之数日,殊不少狎。夜则卧之别榻,饮食供奉甚殷。又掠一少年来,年与女相上下,仪采都雅。牛录谓之曰:“我无子,将以汝继统绪,肯否?”少年唯唯。又指女谓曰:“如肯,即以此女为汝妇。”少年喜,愿从所命。牛录乃使同榻,浃洽甚乐。及枕上各道姓氏,则少年即戴生也。
陕西某公任盐秩,家累不从。值姜瓖之变,故里陷为盗薮,音信隔绝。后乱平,遣人探问,则百里绝烟,无处可询消息。会以复命入都,有老班役丧偶,贫不能娶,公赉数金使买妇。时大兵凯旋,俘获妇口无算,插标市上,如卖牛马。遂携金就择之。自分金少,不敢问少艾。中一媪甚整洁,遂赎以归。媪坐床上细认曰:“汝非某班投耶?”惊问所知,曰:“汝从我儿服役,胡不识!”役大骇,急告公。公认之果母也,因而痛哭,倍偿之。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。见一妇年三十余,风范超脱,因赎之。即行,妇且走且顾,曰:“汝非某班役耶?”又惊问之,曰:“汝从我夫服役,如何不识!”班役愈骇,导见公,公视之真其夫人,又悲失声。一日而母妻重聚,喜极,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。此必公有大德,故鬼神为之感应。惜言者忘其姓字,秦中或有能道之者。
异史氏曰:“炎昆之祸,玉石不分,诚然。若公一门,是以聚而传者也。董思白之后,仅有一孙,今亦不得奉其祭祀,亦朝士之责也。悲夫!”

白话文

【卷六·离乱】

京都人刘芳辉是位教书先生,他有个妹妹许配给了戴生,婚期将近时,正遇上清兵南下。父亲和兄长担心家眷拖累,打算赶紧送妹妹到戴家完婚。可还未收拾妥当,乱兵已冲进家中,父子仓皇逃散,妹妹被一名牛录(清军官职)掳走。跟了几天,这军官对她毫无轻薄之意,夜晚让她睡在别处,饮食照料却极为周到。

后来军官又抓来一个少年,年纪与刘女相仿,仪表堂堂。军官对他说:“我没儿子,想让你继承家业,愿意吗?”少年连忙答应。军官又指着刘女说:“若你同意,这姑娘就给你做妻子。”少年大喜应允。军官便安排两人同住,他们情投意合。夜里互报姓名时,才发现少年正是戴生。

陕西某官员在盐务任职,未带家眷赴任。恰逢姜瓖叛乱,家乡沦为贼窝,音信全无。乱平后,他派人回乡查探,却见百里荒无人烟,无从打听。后来他进京复命,手下有个老衙役丧妻,因穷娶不起新人,官员便资助银子让他去买个媳妇。当时清军凯旋,街头满是俘虏来的妇女,像牲口一样被标价售卖。衙役自忖钱少,不敢挑年轻姑娘,见一老妇衣着整洁,便赎了她。

回家后,老妇盯着衙役细看:“你不是某某手下的差役吗?”衙役惊问缘由,老妇道:“你曾在我儿子手下当差,我怎会不认得!”衙役大惊,忙禀告官员。官员一见,果然是自己的母亲,母子抱头痛哭,加倍酬谢衙役。衙役有了钱,不再考虑老妇,转而赎了个三十来岁、气质不凡的妇人。路上,妇人频频回头看他:“你不是某某的差役吗?”衙役愈发吃惊,妇人道:“你当年在我丈夫手下当差,怎会不认得!”衙役急忙带她去见官员,官员一见竟是妻子,再度痛哭失声。一日之内母妻重聚,官员喜极,赏衙役百两银子让他另娶美妇。这定是官员积下大德,才得鬼神庇佑。只可惜讲故事的人忘了他的姓名,陕西或许还有人知晓此事。

异史氏评道:“战乱如烈火焚山,好坏俱毁,确实如此。但像这位官员一家,却是因祸得团聚的奇缘。董思白(董其昌)死后,仅存一孙,如今连祭祀都无人主持,这也是朝中官员的失职啊。可叹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