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念秧
异史氏曰:人情鬼蜮,所在皆然;南北冲衢,其害尤烈。如强弓怒马,御人于国门之外者,夫人而知之矣。或有劙囊刺橐,攫货于市,行人回首,财货已空,此非鬼蜮之尤者耶?乃又有萍水相逢,甘言如醴,其来也渐,其入也深。误认倾盖之交,遂罹丧资之祸。随机设阱,情状不一;俗以其言辞浸润,名曰“念秧”。今北途多有之,遭其害者尤众。
余乡王子巽者,邑诸生。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,将往探讯。治装北上,出济南,行数里,有一人跨黑卫驰与同行,时以闲语相引,王颇与问答。其人自言:“张姓。为栖霞隶,被令公差赴都。”称谓撝卑,祗奉殷勤,相从数十里,约以同宿。王在前则策蹇迫及,在后则祗候道左。仆疑之,因厉色拒去,不使相从。张颇自惭,挥鞭遂去。既暮休于旅舍,偶步门庭,则见张就外舍饮。方惊疑间,张望见王垂手拱立,谦若厮仆,稍稍问讯。王亦以泛泛适相值,不为疑,然王仆终夜戒备之。鸡既唱,张来呼与同行,仆咄绝之,乃去。朝暾已上,王始就道。行半日许,前一人跨白卫,约四十许,衣帽整洁,垂首蹇分,盹寐欲堕。或先或后,因循十余里。王怪问:“夜何作,致迷顿乃尔?”其人闻之,猛然欠伸,言:“青苑人,许姓,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。家兄设帐于官署,我往探省,少获馈贻。今夜旅舍,误同念秧者宿,惊惕不敢交睫,遂致白昼迷闷。”王故问:“念秧何说?”许曰:“君客时少,未知险诈。今有匪类,以甘言诱行旅,夤缘与同休止,因而乘机骗赚。昨有葭莩亲,以此丧资斧。吾等皆宜警备。”王颔之。先是,临淄宰与王有旧,曾入其幕,识其门客,果有许姓,遂不复疑。因道寒温,兼询其兄况。许约暮共主人,王诺之。仆终疑其伪,阴与主谋,迟留不进,相失,遂杳。
翼日卓午,又遇一少年,年可十六七,骑健骡,冠服修整,貌甚都。同行久之,未交一言。日既夕,少年忽曰:“前去曲律店不远矣。”王微应之。少年因咨嗟欷歔,如不自胜。王略致诘,少年叹曰:“仆江南金姓。三年膏火,冀博一第,不图竟落孙山!家兄为部中主政,遂载细小来,冀得排遣。生平不曾践涉,扑面尘沙,使人薅恼。”因取红巾拭面,叹咤不已。听其语,操南音,娇婉若女子。王心好之,稍为慰藉。少年曰:“适先驰出,眷口久望不来,何仆辈亦无至者?日已将暮,奈何!”迟留瞻望,行甚缓。王遂先驱,相去渐远。晚投旅邸,既入舍,则壁下一床,先有客解装其上。王问主人,即有一人入,携之而出,曰:“但请安置,当即移他所。”王视之则许。王止与同舍,许遂止,因与坐谈。少间,又有携装入者,见王、许在舍,返身遽出,曰:“已有客在。”王审视,则途中少年也。王未言,许急起曳留之,少年遂坐。许乃展问邦族,少年又以途中言为许告。俄顷,解囊出资,堆累颇重,秤两余付主人,嘱治肴酒,以供夜话。二人争劝止之,卒不听。

白话文

异史氏说:人心险恶如鬼蜮,处处皆然;尤其在南北交通要道上,祸害更甚。像那种手持强弓、策马横行,在都城门外抢劫的,是人尽皆知的。还有割破行囊、暗中窃财的,集市上行人一回头,钱财已不翼而飞,这不就是最狡诈的鬼蜮之徒吗?更有人萍水相逢却甜言蜜语,接近时循序渐进,深入后难以脱身。误信为一见如故的交情,最终遭遇倾家之祸。他们随机设下陷阱,手段千变万化;民间因其言语如温水渗透,称之为“念秧”。如今北方路上这类人极多,受害者也甚众。

我同乡王子巽,是县里的秀才。他有一位族叔在京城任旗籍太史,便准备北上探望。收拾行装出发,刚出济南几里地,遇一人骑着黑驴赶上来同行,不时搭话闲聊,王子巽也随口应答。那人自称姓张,是栖霞县的差役,奉县令之命进京公干。言谈谦卑,侍奉殷勤,跟随几十里路,还约定同住。王子巽若在前,他便催驴追赶;若在后,他就在路边等候。仆人起疑,厉声呵斥驱赶,不让其尾随。张某面露愧色,扬鞭离去。傍晚住店时,王子巽偶至院中,竟见张某在外屋饮酒。正惊讶间,张某已垂手肃立,恭敬如仆从,低声寒暄。王子巽只当是偶遇,未多心,但仆人整夜戒备。天刚亮,张某就来招呼同行,被仆人厉声拒绝后离开。日上三竿,王子巽才动身。

走了半日,前方出现个骑白驴的四十余岁男子,衣帽整洁却垂头晃脑,瞌睡得几乎栽倒。那人时而超前时而落后,如此同行十余里。王子巽忍不住问:“昨夜做了什么?竟困倦至此?”那人猛然惊醒,答道:“在下青苑人许某,临淄县令高檠是我表亲。家兄在衙门做塾师,我去探望,得些馈赠。昨夜旅店误与念秧者同住,吓得不敢合眼,以致白日昏沉。”王子巽故意问:“念秧是什么?”许某道:“您出门少,不知险恶。如今有歹徒用甜言蜜语诱骗旅人,设法同住,趁机行窃。我一位远亲因此丢了盘缠,咱们都该警惕。”王子巽点头。此前临淄县令与王子巽有交情,他曾入幕府,认得门客中确有姓许的,便不再怀疑,还问候其兄近况。许某邀他傍晚同住一店,王子巽答应。仆人仍怀疑有诈,暗中与主人商议拖延,最终与许某走散。

次日正午,又遇一十六七岁少年,骑健壮骡子,衣冠楚楚,容貌俊秀。同行许久未交谈。傍晚少年忽然说:“前面不远就是曲律店了。”王子巽随口应和。少年忽然叹息哽咽,似难以自持。王子巽询问,少年叹道:“我姓金,江南人。苦读三年盼中举,竟名落孙山!家兄在户部任职,便带家眷来散心。从未出过远门,风沙扑面实在烦闷。”说着取红巾拭泪,语带南方口音,柔婉如女子。王子巽心生好感,出言安慰。少年又道:“刚才我先走,家眷迟迟未至,连仆从也不见踪影。天快黑了,如何是好!”便驻足张望,走得极慢。王子巽先行离开,渐渐拉开距离。

当晚投宿时,王子巽进客房见墙边床上已有旅客解囊歇息。询问店主,立刻有人进屋将那人带出,连声道歉:“您先安顿,我们这就换地方。”王子巽一看,竟是许某!便留他同住,两人闲谈片刻。又有人携行李进来,见王子巽与许某在房内,转身要走:“已有客人了。”王子巽细看,正是路上那少年!未及开口,许某急忙拉住少年坐下,询问来历。少年将途中所言复述一遍,随即解开钱袋,取出沉甸甸的银子,称了一两多交给店主备酒菜夜谈。王子巽与许某再三推辞,少年执意不听。

古文

俄而酒炙并陈。筵间,少年论文甚风雅。王问江南闱题,少年悉告之。且自诵其承破,及篇中得意之句。言已,意甚不平,共扼腕之。少年又以家口相失,夜无仆役,患不解牧圉,王因命仆代摄莝豆,少年深感谢。居无何,忽蹴然曰:“生平蹇滞,出门亦无好况。昨夜逆旅与恶人居,掷骰叫呼,聒耳沸心,使人不眠。”南音呼骰为兜,许不解,固问之,少年手摹其状。许乃笑,于囊中出色一枚,曰:“是此物否?”少年诺。许乃以色为令,相欢饮。酒既阑,许请共掷,赢一东道主,王辞不解。许乃与少年相对呼卢,又阴嘱王曰:“君勿漏言。蛮公子颇充裕,年又雏,未必深解五木诀。我赢些须,明当奉屈耳。”二人乃入隔舍。旋闻轰赌甚闹,王潜窥之,见栖霞隶亦在其中。大疑,展衾自卧。又移时,众共拉王赌,王坚辞不解。许愿代辨枭雉,王又不肯;遂强代王掷。少间,就榻报王曰:“汝赢几筹矣。”王睡梦应之。
忽数人排阖而入,番语啁嗻。首者言佟姓。为旗下逻捉赌者。时赌禁甚严,各大惶恐。佟大声吓王,王亦以太史旗号相抵。佟怒解,与王叙同籍,笑请复博为戏。众果复赌,佟亦赌。王谓许曰:“胜负我不预闻。但愿睡,无相混。”许不听,仍往来报之。既散局,各计筹马,王负欠颇多,佟遂搜王装橐取偿。王愤起相争。金捉王臂,阴告曰:“彼都匪人,其情叵测。我辈乃文字交,无不相顾。适局中我赢得如干数,可相抵。此当取偿许君者,今请易之。便令许偿佟,君偿我。不过暂掩人耳目,过此仍以相还。终不然,以道义之交,遂实取君偿耶?”王故长厚,遂信之。少年出,以相易之谋告佟。乃对众发王装物,估入己橐,佟乃转索许、张而去。
少年遂襆被来,与王连枕,衾褥皆精美。王亦招仆人卧榻上,各默然安枕。久之,少年故作转侧,以下体昵就仆。仆移身避之,少年又近就之。肤着股际,滑腻如脂。仆心动,试与狎,而少年殷勤甚至,衾息鸣动。王颇闻之,虽其骇怪,终不疑其有他也。昧爽,少年即起,促与早行。且云:“君蹇疲殆,夜所寄物,前途请相授耳。”王尚无言,少年已加装登骑,王不得已从之。骡行驶,去渐远,王料其前途相待,初不为意。因以夜间所闻问仆,仆以实告。王始惊曰:“今被念秧者骗矣!焉有宦室名士,而毛遂于圉仆?”又转念其谈词风雅,非念秧所能,急追数十里,踪迹殊杳。始悟张、许、佟皆其一党,一局不行,又易一局,务求其必入也。偿债易装,已伏一图赖之机,设其携装之计不行,亦必执前说篡夺而去。为数十金,委缀数百里,恐仆发其事,而以身交欢之,其术亦苦矣。

白话文

不一会儿酒菜都摆上了桌。席间,少年谈论文章十分风雅。王生问起江南乡试的题目,少年全都告诉了他,还背诵了自己文章中破题承题的句子,以及得意的段落。说完后,显得很愤懑不平,大家也跟着惋惜。少年又说家眷失散了,夜里没有仆人,发愁没人喂牲口,王生就让仆人替他照料草料,少年很感谢。

没过多久,少年忽然跺脚说:”我这辈子倒霉,出门也不顺利。昨晚住店碰上恶人,掷骰子大呼小叫,吵得我睡不着。”南方话把骰子叫”兜”,许某听不懂,追问是什么,少年用手比划形状。许某笑了,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骰子问:”是这东西吗?”少年点头。许某便用骰子行酒令,大家喝得很高兴。酒过三巡,许某提议玩骰子赌钱,输的请客。王生推辞说不懂,许某就和少年对赌,还悄悄对王生说:”您别说破。这南方公子挺有钱,年纪又小,未必懂赌术。我赢点儿钱,明天请你们吃饭。”两人就到隔壁房间去了。很快听见赌得热闹,王生偷偷一看,栖霞县的差役也在里面,觉得奇怪,就自己铺被睡了。

过了一会儿,众人拉王生来赌,他坚持推辞。许某说替他下注,王生还是不肯;他们就硬替王生掷骰子。没多久,许某到床边说:”你赢了几注啦。”王生迷迷糊糊应着。

突然几个人闯进来,说着满语。领头的自称姓佟,是旗人派来抓赌的。当时禁赌很严,众人都吓坏了。佟某厉声呵斥王生,王生忙抬出太史的名头抵挡。佟某态度缓和,和王生攀同乡,笑着请大家继续玩。众人又赌起来,佟某也加入。王生对许某说:”输赢我不管,只想睡觉,别打扰我。”许某不听,仍不时来报告输赢。赌局结束后算账,王生欠了不少,佟某就搜他的行李抵债。王生气得争执起来。金某拉住他胳膊低声说:”这帮人不是善类,居心叵测。我们好歹是文友,不会不管。刚才我赢了些钱,可以抵你的债。这钱本该问许某要,现在换一下:让许某还钱给佟某,你再还给我。只是装装样子,过后钱还给你。难道真能让好友吃亏吗?”王生老实,就信了。少年出去把调包计告诉佟某。结果佟某当众把王生行李估价没收,又转向许某、张某要钱后离开。

少年抱着被褥来和王生同睡,被褥都很精美。王生也叫仆人睡在床边,各自安歇。半夜,少年故意翻身,用腿碰仆人。仆人躲开,他又贴过去,肌肤相触,光滑如脂。仆人忍不住试探亲近,少年异常热情,被子窸窣作响。王生听见动静,虽然奇怪,但没多想。天刚亮,少年就催着上路,说:”您腿脚不便,夜里寄存的东西,路上再还给您。”王生还没答话,少年已装好行李上马,他只好跟着。少年骑马飞快走远,王生以为他会在前面等,就没在意。后来问仆人昨夜的事,仆人如实相告。王生大惊:”我们遇上骗子了!哪有名门公子勾引马夫的?”转念又想少年谈吐文雅,不像骗子,急忙追赶几十里,人影全无。这才明白张某、许某、佟某都是一伙的,一计不成又生一计,非要骗人上钩。所谓”还债调包”,早埋下赖账的伏笔;就算抢行李不成,也会借口夺钱。为几十两银子,跟踪几百里,怕仆人坏事,甚至不惜献身,这骗术也够费心了。

古文

后数年,又有吴生之事:
邑有吴生字安仁,三十丧偶,独宿空斋。有秀才来与谈,遂相知悦。从一小奴,名鬼头,亦与吴僮报儿善。久而知其为狐。吴远游,必与俱,同室之中,人不能睹。吴客都中,将旋里,闻王生遭念秧之祸,因戒僮警备。狐笑曰:“勿须,此行无不利。”
至涿,一人系马坐烟肆,裘服齐楚。见吴过,亦起,超乘从之。渐与吴语,自言:“山东黄姓,提堂户部。将东归,且喜同途不孤寂。”于是吴止亦止,每共食必代吴偿值。吴阳感而阴疑之。私以问狐,狐曰:“不妨。”吴意释。
及晚,同寻寓所,先有美少年坐其中。黄入,与拱手为礼,喜问少年:“何时离都?”答云:“昨日。”黄遂拉与共寓,向吴曰:“此史郎,我中表弟,亦文士,可佐君子谈骚雅,夜话当不寥落。”乃出金资,治具共饮。少年风流蕴藉,遂与吴大相爱悦,饮间,辄目示吴作觞弊,罚黄,强使釂,鼓掌作笑。吴益悦之。既而更与黄谋赌博,共牵吴,遂各出橐金为质。狐嘱报儿暗锁板扉,嘱曰:“倘闻人喧,但寐无哗。”吴诺。吴每掷,小注则输,大注则赢。更余,计得二百金。史、黄错橐垂罄,议质其马。
忽闻挝门声甚厉,吴急起,投色于火,蒙被假卧。久之,闻主人觅钥不得,破扃启关,有数人汹汹入,搜捉博者。史、黄并言无有。一人竟捋吴被,指为赌者,吴叱咄之。数人强检吴装。方不能与之撑拒,忽闻门外舆马呵殿声。吴急出鸣呼,众始惧,曳之入,但求无声。吴乃从容苞苴付主人。卤簿既远,众乃出门去。
黄与史共作惊喜状,取次览寝,黄命史与吴同榻。吴以腰橐置枕头,方伸被而睡。无何,史启吴衾,裸体入怀,小语曰:“爱兄磊落,愿从交好。”吴心知其诈,然计亦良得,遂相偎抱。史极力周奉,不料吴固伟男,大为凿枘,颦呻殆不可任,窃窃哀免。吴固求讫事。手扪之,血流漂杵矣。乃释令归。及明,史惫不能起,托言暴病,请吴、黄先发。吴临别,赠金为药饵之费。途中语狐,乃知夜来卤簿,皆狐所为。黄于途,益谄事吴。暮复同舍,斗室甚隘,仅容一榻,颇暖洁,吴以为狭。黄曰:“此卧两人则隘,君自卧则宽,何妨?”食已径去。吴亦喜独宿可接狐友,坐良久,狐不至。倏闻壁上小扉,有指弹之声。吴拔关探视,一少女艳妆遽入,自扃门户,向吴展笑,佳丽如仙。吴喜致研诘,则主人之子妇也。遂与狎,大相爱悦。女忽潸然泣下。吴惊问之,女曰:“不敢隐匿,妾实主人遣以饵君者。曩时入室,即被掩执,不知今宵,何久不至?”又呜咽曰:“妾良家女,情所不甘。今已倾心于君,乞垂拔救!”吴闻骇惧,计无所出,但遣速去,女惟俯首泣。

白话文

几年后,又发生了一件关于吴生的奇事:

某县有个叫吴安仁的书生,三十岁时死了妻子,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房里。一天,有个秀才来和他聊天,两人相谈甚欢。秀才带了个小仆人叫”鬼头”,也和吴生的小僮”报儿”成了好朋友。时间久了,吴生才发现他们原来是狐狸变的。吴生出远门时,狐狸必定跟随,同住一屋却没人能看见。

有次吴生到京城办事,准备回乡时听说王生遭遇了骗子(念秧),就叮嘱仆人小心防备。狐狸笑着说:”不用担心,这趟行程很顺利。”

走到涿州时,有个衣着华贵的人拴着马坐在烟铺里。看见吴生经过,立刻上马跟上来搭话,自称:”姓黄,山东人,在户部当差。正要回乡,正好同路不寂寞。”从此两人同吃同住,黄生每次都抢着付账。吴生表面感激,心里却犯嘀咕,偷偷问狐狸,狐狸说:”没事。”吴生这才放心。

晚上投宿时,客房里早坐着个美少年。黄生进屋就拱手行礼,高兴地问:”史兄弟什么时候离京的?”少年答:”昨天。”黄生拉着他一起住,对吴生说:”这是我表弟史郎,也是个读书人,正好陪您谈诗论文,晚上聊天不寂寞。”说着掏钱置办酒菜。这少年风度翩翩,和吴生越聊越投机,喝酒时还偷偷使眼色教吴生耍酒令作弊,罚黄生连干几杯,惹得众人哄笑。吴生越发喜欢他。

酒过三巡,两人撺掇吴生赌钱,各自掏出银子下注。狐狸悄悄让报儿把门反锁,嘱咐道:”待会要是听见吵闹,你们只管装睡别出声。”果然没多久,外面突然传来猛烈的砸门声。吴生慌忙把骰子扔进火盆,蒙头装睡。只听店主找不着钥匙,最后破门而入,闯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要抓赌徒。史、黄二人连连说没赌钱,其中一人猛地掀开吴生被子指认,吴生大声呵斥。那伙人强行翻查行李,正僵持间,门外突然传来官府仪仗的喝道声。吴生赶紧跑出去喊冤,这伙人顿时慌了神,拽着他哀求别声张。吴生这才慢悠悠地塞钱给店主了事。等仪仗队走远,这群人才灰溜溜离开。

黄生和史郎装作惊喜的样子,安排住宿时特意让史郎和吴生同床。吴生把钱包枕在头下,刚盖好被子,史郎就钻进来赤裸着贴上身,悄声说:”仰慕兄台豪爽,想和您相好。”吴生知道是骗局,转念一想将计就计,便搂住他亲热。不料史郎拼命讨好时,发现吴生体格异常强壮,疼得直冒冷汗,小声哀求停下。吴生偏要完事,事后一摸,出血多得能漂起木棒(血流漂杵)。天亮后史郎瘫着起不来,推说突发急病,让吴生和黄生先走。临走时吴生还”好心”给了医药费。路上狐狸才告诉他,昨晚的官府仪仗是它变的。

途中黄生越发殷勤。晚上又同住一家小店,房间特别窄,只摆得下一张床。吴生嫌挤,黄生却说:”两人睡是挤,您一个人睡就宽敞了,怕什么?”吃完饭他就告辞了。吴生正高兴能单独和狐狸朋友相处,却迟迟不见狐狸踪影。忽然听见墙上有敲小门的声音,开门一看,个浓妆艳抹的少女闪进来反锁房门,冲吴生嫣然一笑——竟是个天仙似的美人。吴生欢喜地询问,女子自称是店主的儿媳妇。两人亲热时,女子突然掉泪说:”不敢瞒您,是公公派我来讹诈的。往常我刚进屋,他们就会冲进来捉奸,不知今晚为何迟迟不来?”接着哭道:”我本是良家女子,实在不甘心。如今真心爱慕您,求您救我!”吴生又惊又怕,只好催她快走,女子却低头哭泣不肯动。

古文

忽闻黄与主人捶阖鼎沸,但闻黄曰:“我一路祇奉,谓汝为人,何遂诱我弟室!”吴惧,逼女令去。闻壁扉外亦有腾击声。吴仓卒汗流如沈,女亦伏泣。又闻有人劝止主人,主人不听,推门愈急。劝者曰:“请问主人,意将何为?如欲杀耶,有我等客数辈,必不坐视凶暴。如两人中有一逃者,抵罪安所辞?如欲质之公庭耶,帷薄不修,适以取辱。且尔宿行旅,明明陷诈,安保女子无异言?”主人张目不能语。吴闻窃感佩,而不知何人。初,肆门将闭,即有秀才共一仆来,就外舍宿。携有香酝,遍酌同舍,劝黄及主人尤殷。两人辞欲起,秀才牵裾,苦不令去。后乘间得遁,操杖奔吴所。秀才闻喧,始入劝解。吴伏窗窥之,则狐友也,心窃喜。又见主人意稍夺,乃大言以恐之。又谓女子:“何默不一言?”女啼曰:“恨不如人,为人驱役贱务!”主人闻之,面如死灰。秀才叱骂曰:“尔辈禽兽之情,亦已毕露。此客子所共愤者!”黄及主人皆释刀杖,长跪而请。吴亦启户出,顿大怒詈,秀才又劝止吴,两始和解。
女子又啼,宁死不归。内奔出妪婢,捽女令入。女子卧地,哭益哀。秀才劝重价货吴生,主人俯首曰:“作老娘三十年,今日倒绷孩儿,亦复何说。”遂依秀才言。吴固不肯破重资,秀才调停主客间,议定五十金。人财交付后,晨钟已动,乃共促装,载女子以行。女未经鞍马,驰驱颇殆。午间稍息憩,将行,唤报儿,不知所往。日已夕,尚无踪响,颇怀疑讶,遂以问狐。狐曰:“无忧,将自至矣。”星月已出,报儿始至。吴诘之,报儿笑曰:“公子以五十金肥奸伧,窃所不平。适与鬼头计,反身索得。”遂以金置几上。吴惊问其故,盖鬼头知女止一兄,远出十余年不返,遂幻化作其兄状,使报儿冒弟行,入门索姊妹。主人惶恐,诡托病殂。二僮欲质官,主人益惧,啖之以金,渐增至四十,二僮乃行。报儿具述其状,吴即赐之。
吴归,琴瑟綦笃。家益富。细诘女子,曩美少年即其夫,盖史即金也。袭一槲绸帔,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。盖其党羽甚众,逆旅主人,皆其一类。何意吴生所遇,即王子巽连天呼苦之人,不亦快哉!旨哉古言:“骑者善堕。”

白话文

忽然听到黄某和店主在门外争吵打闹,喧哗声沸反盈天。只听黄某喊道:”我一路恭敬侍奉,以为你是正人君子,为何诱骗我弟媳!”吴某惊恐,逼着女子快走。又听见院墙外传来砸门声。吴某吓得冷汗直流,女子也伏地哭泣。这时有人劝阻店主,店主不听,反而更用力推门。劝解的人说:”请问店主究竟想怎样?若要杀人,我们这些客人绝不会坐视暴行。若他们中有人逃走,该由谁抵罪?若要告官,这种闺帷丑事只会自取其辱。况且你开黑店设局诈骗,怎知女子不会反咬一口?”店主瞪着眼哑口无言。吴某暗中感激这位仗义执言者,却不知是谁。

原来店铺关门时,有位秀才带着仆人住进外院,还带了美酒请所有客人共饮,尤其热情劝黄某和店主酒。两人想离席时,秀才硬拉着不让走。后来他们趁机溜出,抄起棍棒冲向吴某房间。秀才听见吵闹声才赶来劝架。吴某从窗缝偷看,发现竟是狐友,暗自欣喜。见店主气势稍弱,狐友便高声震慑,又质问女子为何不辩解。女子哭道:”只恨自己命贱,被人当货物驱使!”店主听后面如死灰。狐友厉声呵斥:”你们禽兽般的勾当已经败露,所有客人都痛恨这种行为!”黄某和店主这才扔掉凶器跪地求饶。吴某也开门出来怒骂,狐友又劝住吴某,双方和解。

女子哭着宁死不愿回去。这时冲出几个婆子丫鬟要拽她进屋,女子瘫倒在地痛哭。狐友建议店主高价把女子卖给吴某,店主低头认栽:”做了三十年老鸨,今天竟被雏儿算计,还能说什么。”吴某起初不肯出高价,经狐友调解,最终以五十两银子成交。交割完毕天已微明,众人匆忙收拾行装带女子离开。

女子不惯骑马,途中疲惫不堪。午间歇脚时发现仆人报儿失踪,直到夜幕降临仍不见踪影。吴某询问狐友,狐友说无需担心。入夜后报儿突然归来,笑着解释:”公子用五十两喂肥奸商,我气不过。刚和鬼头合计,假装女子兄长上门索赔。”原来鬼头知道女子只有个离家十多年的哥哥,便幻化成其兄模样,让报儿冒充弟弟讨要姐妹。店主谎称女子已病死,两个”兄弟”佯装要报官,吓得店主不断加钱,最后赔了四十两才罢休。吴某听完,将这笔钱赏给了报儿。

后来吴某与女子恩爱和睦,家境越发富裕。细问之下才知,当年她那个美少年”丈夫”史某就是金某,身上那件槲绸披风是从山东王姓之人处得来。原来这是个庞大诈骗团伙,旅店老板都是同伙。没想到吴某遇上的,正是王子巽当初连声叫苦的同一伙骗子。古人说”善骑马者常跌跤”,真是至理名言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