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·邵九娘
柴廷宾,太平人,妻金氏不育,又奇妒。柴百金买妾,金暴遇之,经岁而死。柴忿出,独宿数月,不践闺闼。
一日柴初度,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,柴不忍拒,始通言笑。金设筵内寝招柴,柴辞以醉。金华妆自诣柴所,曰:“妾竭诚终日,君即醉,请一盏而别。”柴乃入,酌酒话言。妻从容曰:“前日误杀婢子,今甚悔之。何便仇忌,遂无结发情耶?后请纳金钗十二,妾不汝瑕疵也。”柴益喜,烛尽见跋,遂止宿焉。由此敬爱如初。
金便呼媒媪来,嘱为物色佳媵,而阴使迁延勿报,己则故督促之。如是年余。柴不能待,遍嘱戚好为之购致,得林氏之养女。金一见,喜形于色,饮食共之,脂泽花钏任其所取。然林固燕产,不习女红,绣履之外须人而成。金曰:“我素勤俭,非似王侯家,买作画图看者。”于是授美锦,使学制,若严师诲弟子。初犹呵骂,继而鞭楚。柴痛切于心,不能为地。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,往往自为汝束,匀铅黄焉。但履跟稍有折痕,则以铁杖击双弯,发少乱则批两颊。林不堪其虐,自经死。柴悲惨心目,颇致怨怼。妻怒曰:“我代汝教娘子,有何罪过?”柴始悟其奸,因复反目,永绝琴瑟之好。阴于别业修房闼,思购丽人而别居之。
荏苒半载,未得其人。偶会友人之葬,见二八女郎,光艳溢目,停睇神驰。女怪其狂顾,秋波斜转之。询诸人,知为邵氏。邵贫士,止此女,少聪慧,教之读,过目能了。尤喜读《内经》及冰鉴书。父爱溺之,有议婚者,辄令自择,而贫富皆少所可,故十七岁犹未字也。柴得其端末,知不可图,然心低徊之。又翼其家贫,或可利动。谋之数媪,无敢媒者,遂亦灰心,无所复望。
忽有贾媪者,以货珠过柴,柴告所愿,赂以重金,曰:“止求一通诚意,其成与否所勿责也。万一可图,千金不惜。”媪利其有,诺之,登门,故与邵妻絮语。睹女,惊赞曰:“好个美姑姑!假到昭阳院,赵家姊妹何足数得!”又问:“婿家阿谁?”邵妻答:“尚未。”媪言:“若个娘子,何愁无王候作贵客也!”邵妻叹曰:“王侯家所不敢望;只要个读书种子,便是佳耳。我家小孽冤,翻复遴选,十无一当,不解是何意向?”媪曰:“夫人勿须烦怨。凭个丽人,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!昨一大笑事,柴家郎君云:于某家莹边望见颜色,愿以千金为聘。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?早被老身呵斥去矣!”邵妻微笑不答。媪曰:“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,若在别个,失尺而得丈,宜若可为矣。”邵妻复笑不言。媪抚掌曰:“果尔,则为老身计亦左矣。日蒙夫人爱,登堂便促膝赐浆酒;若得千金,出车马,入楼阁,老身再到门,则圈者呵叱及之矣。”邵妻沉吟良久,起而去与夫语;移时唤其女;又移时三人并出。邵妻笑曰:“婢子奇特,多少良匹悉不就,闻为贱媵则就之。但恐为儒林笑也!”媪曰:“倘入门得一小哥子,大夫人便如何耶!”言已,告以别居之谋。邵益喜,唤女曰:“试同贾姥言之。此汝自主张,勿后悔,致怼父母。”女腆然曰:“父母安享厚奉,则养有济矣。况自顾命薄,若得佳偶,必减寿数,少受折磨,未必非福。前见柴郎亦福相,子孙必有兴者。”媪大喜,奔告。柴喜出非望,即置千金,备舆马,娶女于别业,家人无敢言者。女谓柴曰:“君之计,所谓燕巢于幕,不谋朝夕者也。塞口防舌以冀不漏,何可得宁?请不如早归,犹速发而祸小。”柴虑摧残,女曰:“天下无不可化之人。我苟无过,怒何由起?”柴曰:“不然。此非常之悍,不可情理动者。”女曰:“身为贱婢,摧折亦自分耳。不然,买日为活,何可长也?”柴以为是,终踌躇而不敢决。
白话文
柴廷宾是太平人,妻子金氏不能生育,还特别善妒。柴廷宾花百两银子买了个妾,金氏对她十分暴虐,不到一年就把她折磨死了。柴廷宾气得离家独居,几个月都不进妻子的房门。
一天是柴廷宾的生日,金氏低声下气地准备了礼物来给他祝寿。柴廷宾不忍拒绝,这才跟她说话。金氏在内室摆酒招待他,柴推说喝醉了不去。金氏就打扮好亲自来找他,说:“我诚心诚意忙了一天,你就算醉了,也喝一杯再走吧。”柴廷宾这才进屋,跟她喝酒闲聊。妻子慢慢说道:“以前一时糊涂害死了丫鬟,现在很后悔。你何必记仇,连夫妻情分都不顾了?以后你尽管纳妾,我绝不阻拦。”柴廷宾听了更高兴,蜡烛燃尽才留宿,夫妻和好如初。
金氏找来媒婆,假意要替丈夫物色小妾,私下却让媒婆拖着不办,自己还假装催问。这样拖了一年多。柴廷宾等不及,托亲友帮忙寻访,最后买了林家的养女。金氏一见那姑娘就满脸堆笑,跟她同吃同住,首饰脂粉随她取用。但这姑娘是北方人,不会针线活,除了绣鞋,其他衣物都得别人帮着做。金氏说:“我家向来勤俭,不像王侯家买人当摆设看。”于是拿上好衣料叫她学裁缝,像严师教学生一样。开始是责骂,后来用鞭子打。柴廷宾心疼却无能为力。而金氏对林氏表面上越发疼爱,亲自给她梳妆打扮。可只要鞋跟有点皱褶,就用铁棍打她腿;头发稍乱,就打耳光。林氏受不了虐待,上吊自杀了。柴廷宾悲痛万分,对妻子有了怨言。金氏怒道:“我替你管教小妾,有什么错?”柴廷宾这才明白她的阴险,夫妻再次反目,彻底分居。柴廷宾暗中在别院布置房间,想另娶个美人单独过日子。
过了半年,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。有次柴廷宾参加朋友葬礼,看见个十六岁的少女,美貌夺目,看得他目不转睛。少女察觉他直勾勾的眼神,斜瞥了他一眼。打听后知道是邵家姑娘。邵家是穷读书人,只有这个女儿,从小聪明,教她读书过目不忘,尤其爱读《内经》和相面书籍。父亲宠她,有人提亲都让她自己选,可她挑三拣四,十七岁还没定亲。柴廷宾了解情况后,知道难成,但心里放不下。又想着她家穷,或许能用钱打动。找了好几个媒婆都不敢去说,他只好死心。
突然有个贾婆子来卖珠宝,柴廷宾说出心愿,重金贿赂她:“只求传个话,成不成不怪你。要是能成,花再多钱也行。”贾婆贪财答应了。她去邵家串门,故意和邵妻闲聊,见到邵女就惊叹:“这么俊的姑娘!要是进了皇宫,赵飞燕姐妹都比不上!”又问:“许配谁家了?”邵妻说还没。贾婆说:“这样的姑娘,还愁没有王侯来提亲?”邵妻叹气:“王侯不敢想,找个读书人就行了。可这丫头挑来挑去,十个里也看不上一个,真不知她想什么。”贾婆说:“夫人别烦,这样的美人,不知前世积了什么福才配得上!昨天有个笑话:柴家公子说在坟地看见你家姑娘,想用千金聘礼求亲。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?被我骂走了!”邵妻笑笑没接话。贾婆又说:“读书人家会计较名分,要是别家,失了小利得大利,倒可以考虑。”邵妻还是笑而不语。贾婆拍手道:“要是真成了,我倒白忙活了。平时蒙夫人厚待,来了就有酒喝;要是得了千金,您家马车楼房,我再上门,怕要叫看门的轰走了。”邵妻想了半天,进屋和丈夫商量,又叫来女儿,最后三人一起出来。邵妻笑道:“这丫头怪,多少好人家不嫁,听说当妾倒愿意。就怕被读书人笑话。”贾婆说:“要是过门生了儿子,大夫人又能怎样?”接着说了柴廷宾打算分居的安排。邵家更高兴了,叫女儿出来:“你自己跟贾婆婆说吧。这是你自己的主意,别后悔怨父母。”女儿红着脸说:“爹娘能享福,也算我尽孝了。况且我自知命薄,找个好人家恐怕折寿,少受点折磨未必不是福。我看柴郎有福相,子孙肯定兴旺。”贾婆大喜,跑去报信。柴廷宾喜出望外,立刻备下千金彩礼,用马车把邵女娶到别院,家里没人敢吭声。
邵女对柴廷宾说:“你的打算就像燕子把窝搭在帘子上,只顾眼前。想堵住大家嘴不泄密,哪能长久?不如早点搬回去,事情闹开反而麻烦小。”柴廷宾怕她受虐待,邵女说:“天下没有感化不了的人。我要没过错,她凭什么发火?”柴廷宾说:“不是这么简单。她特别凶悍,不讲道理。”邵女说:“我既然做了妾,受罪也是本分。不然整天提心吊胆,日子怎么过?”柴廷宾觉得有理,但还是犹豫不决。
古文
一日柴他往,女青衣而出,命苍头控老牝马,一妪携襆从之,竟诣嫡所,伏地而陈。妻始而怒,既念其自首可原,又见容饰兼卑,气亦稍平。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,曰:“彼薄幸人播恶于众,使我横被口语。其实皆男子不义,诸婢无行,有以激之。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,此岂复是人矣?”女曰:“细察渠似稍悔之,但不肯下气耳。谚云:“大者不伏小。’以礼论:妻之于夫,犹子之于父,庶之于嫡也。夫人若肯假以词色,则积怨可以尽捐。”妻云:“彼自不来,我何与焉?”即命婢媪为之除舍。心虽不乐,亦暂安之。
柴闻女归,惊惕不已,窃意羊入虎群,狼藉已不堪矣。疾奔而至,见家中寂然,心始稳贴。女迎门而劝,令诣嫡所,柴有难色。女泣下,柴意少纳。女往见妻曰:“郎适归,自惭无以见夫人,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。”妻不肯行,女曰:“妾已言:夫之于妻,犹嫡之于庶。孟光举案,而人不以为谄,何哉?分在则然耳。”妻乃从之,见柴曰:“汝狡兔三窟,何归为?”柴俯不对。女肘之,柴始强颜笑。妻色稍霁,将返。女推柴从之,又嘱庖人备酌。自是夫妻复和。女早起青衣往朝,盥已授帨,执婢礼甚恭。柴入其室,苦辞之,十余夕始肯一纳。妻亦心贤之,然自愧弗如,积惭成忌。但女奉侍谨,无可蹈瑕,或薄施呵谴,女惟顺受。
一夜夫妇少有反唇,晓妆犹含盛怒。女捧镜,镜堕,破之。妻益恚,握发裂眦。女惧,长跪哀免。怒不解,鞭之至数十。柴不能忍,盛气奔入,曳女出,妻呶呶逐击之。柴怒,夺鞭反扑,面肤绽裂,始退。由是夫妻若仇。柴禁女无往,女弗听,早起,膝行伺幕外。妻捶床怒骂,叱去,不听前。日夜切齿,将伺柴出而后泄愤于女。柴知之,谢绝人事,杜门不通吊庆。妻无如何,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,下人皆不可堪。自夫妻绝好,女亦莫敢当夕,柴于是孤眠。妻闻之,意不稍安,有大婢索狡黠,偶与柴语,妻疑其私,暴之尤苦。婢辄于无人处,疾首怨骂。一夕轮婢值宿,女嘱柴,禁无往,曰:“婢面有杀机,叵测也。”柴如其言,招之来,诈问:“何作?”婢惊惧,无所措词。柴益疑,检其衣得利刃焉。婢无言,惟伏地乞死。柴欲挞之,女止之曰:“恐夫人所闻,此婢必无生理。彼罪固不赦,然不如鬻之,既全其生,我亦得直焉。”柴然之。会有买妾者急货之。妻以其不谋故,罪柴,益迁怒女,诟骂益毒。柴忿,顾女曰:“皆汝自取。前此杀却,乌有今日?”言已而走。妻怪其言,遍诘左右并无知者,问女,女亦不言。心益闷怒,捉据浪骂。柴乃返,以实告。妻大惊,向女温语,而心转恨其言之不早。
白话文
有一天,柴某外出,邵氏换上青衣出门,让老仆牵来一匹老母马,带着一个老妈子拎着包袱,径直来到正妻的住处,跪在地上陈述前因。正妻起初大怒,后来想到她主动来认错可以原谅,又见她衣着朴素态度谦卑,怒气也稍稍平息了。于是吩咐丫鬟拿出一件锦衣给她穿上,说:”那个负心汉在外面散布谣言,害我平白遭人非议。其实都是男人无情无义,加上那些丫鬟不检点,才把事情闹成这样。你想想,背着妻子另立家室,这还算人吗?”邵氏说:”我暗中观察,他似乎有些后悔,只是拉不下脸认错。俗话说’大丈夫不肯向小辈低头’。按礼数来说:妻子对丈夫,就像子女对父亲,妾室对正妻。夫人若是肯给他个好脸色,从前恩怨就能一笔勾销。”正妻说:”他自己不来,关我什么事?”随即吩咐丫鬟老妈子给她收拾房间。虽然心里不痛快,也只能暂且安顿下来。
柴某听说邵氏回来,吓得心惊肉跳,心想这简直是羊入虎口,肯定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。急忙赶回家,见家中一片平静,这才放下心来。邵氏在门口迎接,劝他去见正妻,柴某面露难色。邵氏流下眼泪,柴某才勉强答应。邵氏先去见正妻说:”郎君刚刚回来,自觉没脸见夫人,恳请夫人过去嘲笑他几句。”正妻不肯去,邵氏说:”妾身方才说:丈夫对妻子,就像正室对侧室。当年孟光举案齐眉,没人说她谄媚,为什么呢?这是本分啊。”正妻这才跟着过来,见到柴某就说:”你这狡兔三窟的家伙,还回来干什么?”柴某低着头不答话。邵氏用胳膊肘碰他,柴某才勉强挤出笑容。正妻脸色稍缓,准备回去。邵氏推着柴某跟过去,又嘱咐厨师准备酒菜。从此夫妻和好如初。邵氏每天清早穿着青衣去请安,洗漱时递毛巾,行丫鬟的礼节十分恭敬。柴某去她房里,她总推辞不肯同房,十几天才答应一次。正妻心里也觉得她贤惠,但越比越自愧不如,渐渐由惭愧转为嫉妒。不过邵氏侍奉殷勤,找不到错处,偶尔故意找茬责骂,她也逆来顺受。
有天夜里夫妻俩拌了几句嘴,第二天早上梳妆时正妻还怒气冲冲。邵氏捧着镜子伺候,失手摔碎镜子。正妻更恼火,抓着头发瞪圆眼睛。邵氏吓得跪地求饶。正妻不依不饶,抽了她几十鞭子。柴某实在看不下去,怒气冲冲闯进来,拽着邵氏就往外走。正妻叫骂着追打。柴某一怒之下夺过鞭子反手抽去,打得正妻脸上皮开肉绽,这才退开。从此夫妻反目成仇。柴某不许邵氏再去请安,她不听,照样清早跪在帐外候着。正妻捶着床怒骂,赶她走也不离开。日夜咬牙切齿,准备等柴某出门再拿邵氏出气。柴某知道后,谢绝一切交际,闭门不出。正妻无可奈何,只好天天打骂丫鬟老妈子泄愤,下人们都受不了。自从夫妻决裂,邵氏也不敢再陪夜,柴某就独自睡觉。正妻知道后,心里更不痛快。有个大丫鬟素来狡猾,有次和柴某说话,正妻怀疑他们有私情,折磨得格外厉害。这丫鬟常在没人的地方捶头痛骂。有天夜里轮到她值宿,邵氏提醒柴某别过去:”这丫鬟面带杀气,恐怕要出事。”柴某依言把她叫来,诈问道:”你想干什么?”丫鬟惊慌失措答不上话。柴某更怀疑,搜出她身上藏着的利刃。丫鬟无从狡辩,只是伏地求死。柴某要打她,邵氏拦住说:”要是被夫人听见,这丫头必死无疑。她罪该万死,但不如卖掉,既能保全她性命,我们也能得些银两。”柴某同意,正好有人急着买妾,就赶紧卖了。正妻因为这事没和她商量,怪罪柴某,更迁怒邵氏,骂得越来越难听。柴某气得对邵氏说:”都是你自找麻烦!当初直接打死,哪有今天?”说完甩手就走。正妻觉得这话蹊跷,问遍身边人都不知情,问邵氏她也不说。心里又烦又怒,揪着人胡骂乱嚷。柴某这才回来说明真相。正妻大吃一惊,转而对邵氏温言软语,心里却更恨她不早说。
古文
柴以为嫌隙尽释,不复作防。适远出,妻乃召女而数之曰:“杀主者罪不赦,汝纵之何心?”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。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,婢媪皆为之不平。每号痛一声,则家人皆哭,愿代受死。妻乃不烙,以针刺胁二十余下,始挥去之。柴归,见面创,大怒,欲往寻之。女捉襟曰:“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。当嫁君时,岂以君家为天堂耶?亦自顾薄命,聊以泄造化之怒耳。安心忍受,尚有满时,若再触焉,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。”遂以药糁患处,数日寻愈。忽揽镜喜曰:“君今日宜为妾贺,彼烙断我晦纹矣!”朝夕事嫡。一如往日。金前见众哭,自知身同独夫,略有愧悔之萌,时时呼女共事,词色平善。月余忽病逆,害饮食。柴恨其不死,略不顾问。数日腹胀如鼓,日夜濅困。女侍伺不遑眠食,金益德之。女以医理自陈;金自觉畴昔过惨,疑其怨报,故谢之。金为人持家严整,婢仆悉就约束;自病后,皆散诞无操作者。柴躬自经理,劬劳甚苦,而家中米盐,不食自尽。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,聘医药之。金对人辄自言为“气盅”,以故医脉之,无不指为气郁者。凡易数医,卒罔效,亦滨危矣。又将烹药,女进曰:“此等药百裹无益,只增剧耳。”金不信。女暗撮别剂易之。药下,食顷三遗,病若失。遂益笑女言妄,呻而呼之曰:“女华陀,今如何也?”女及群婢皆笑。金问故,始实告之。泣曰:“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!今而后,请惟家政,听子而行。”
无何病痊,柴整设为贺。女捧壶侍侧,金自起夺壶,曳与连臂,爱异常情。更阑女托故离席,金遣二婢曳还之,强与连榻。自此,事必商,食必借,即姊妹无其和也。无何,女产一男。产后多病,金亲为调视,若奉老母。
后金患心痗,痛起则面目皆青,但欲觅死。女急取银针数枚,比至,则气息濒尽,按穴刺之,画然痛止。十余日复发,复刺;过六七日又发。虽应手奏效,不至大苦,然心常惴惴,恐其复萌。夜梦至一处,似庙宇,殿中鬼神皆动。神问:“汝金氏耶?汝罪过多端,寿数合尽:念汝改悔,故仅降灾以示微谴。前杀两姬,此其宿报。至邵氏何罪,而惨毒如此?鞭打之刑,已有柴生代报,可以相准;所欠一烙、二十三针,今三次止偿零数,便望病根除耶?明日又当作矣!”醒而大惧,犹冀为妖梦之诬。食后果病,其痛倍苦。女至刺之,随手而瘥。疑曰:“技止此类,病本何以不拔?请再灼之。此非烂烧不可,但恐夫人不能忍受。”金忆梦中语,以故无难色。然呻吟忍受之际,默思欠此十九针,不知作何变症,不如一朝受尽,庶免后苦。炷尽,求女再针,女笑曰:“针岂可以泛常施用耶?’金曰:“不必论穴,但烦十九刺。”女笑不可。金请益坚,起跪榻上,女终不忍。实以梦告,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。自此平复,果不复病。弥自忏悔,临下亦无戾色。子名曰俊,秀惠绝伦。女每曰:“此子翰苑相也。”八岁有神童之目,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。是时柴夫妇年四十,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。舆马归宁,乡里荣之。邵翁自鬻女后,家暴富,而士林羞与为伍,至是始有通往来者。
白话文
柴生以为两人嫌隙已消,不再防备。恰逢他出远门,妻子金氏便召来邵九娘斥责道:“杀害主母的罪不可赦,你为何包庇凶手?”邵九娘仓促间无法辩解。金氏烧红烙铁要毁她容貌,丫鬟婆子们愤愤不平。每当邵九娘惨叫,全家人都哭着愿替她受刑。金氏这才停手,转而用针扎她肋骨二十多下才罢休。
柴生回家见她伤痕,大怒要去理论。邵九娘拉住他衣角说:“我明知是火坑还跳进来。嫁你时难道指望你家是天堂?不过认命罢了,就当平息老天怒气。忍到尽头自有转机,若再冲突,等于填平坑又自己挖开。”她给伤口敷药,几天后痊愈。某日她对镜欣喜道:“夫君该为我庆贺,这一烙断了我的晦气纹!”此后待金氏仍如往常恭敬。
金氏曾见众人为邵九娘哭求,自觉众叛亲离,渐生愧意,开始平和对待邵九娘。月余后金氏突然呕吐拒食,柴生巴不得她死,毫不理会。她腹胀如鼓奄奄一息,邵九娘日夜伺候,金氏愈发感激。邵九娘想为她诊治,金氏却疑心报复而婉拒。
金氏平日治家严厉,病中仆佣散漫。柴生亲自操劳疲惫不堪,家财也耗尽,终于悔悟请医。金氏自称“气蛊”,大夫皆诊为气郁,换了好几拨药无效,眼看要死。邵九娘暗中调换药方,金氏服药后连泻三次竟痊愈,还嘲笑她:“女神医,现在怎么说?”得知真相后,金氏流泪道:“我日日受你恩惠竟不知!往后家务全听你安排。”
此后金氏痊愈,柴生设宴庆祝。席间邵九娘斟酒,金氏抢过酒壶挽她同坐,亲如姐妹。夜里金氏硬留她同寝,从此事事商量形影不离。邵九娘生子后体弱,金氏亲侍汤药如奉长辈。
后来金氏患心痛病,发作时面色铁青求死。邵九娘用银针救回,但屡屡复发。某夜金氏梦见鬼神审判:“你罪孽深重本该死,念你悔改只降灾警示。此前虐待邵氏,柴生已代你受鞭刑抵过,但欠她一烙二十三针。现已还三针,病根岂能除?”次日剧痛再发,邵九娘施针后叹道:“除非彻底灼烧病灶,但怕您受不住。”金氏想起梦兆咬牙忍受。灼烧时她暗忖:“还剩十九针,不如一次受完免后再苦。”哀求邵九娘扎完,最终坦白梦境。邵九娘笑着循经络补完十九针,金氏彻底康复,从此善待下人。
孩子取名柴俊,聪慧过人。邵九娘常说:“这孩子是翰林之才。”他八岁称神童,十五岁中进士入翰林。当时柴生夫妇四十岁,邵九娘三十出头。她回乡探亲时风光无限。当年卖女的邵父暴富后被文人鄙视,至此才有人与他来往。
古文
异史氏曰:“女子狡妒,其天性然也。而为妾媵者,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。呜呼!祸所由来矣。若以命自安,以分自守,百折而不移其志,此岂梃刃所能加乎?乃至于再拯其死,而始有悔悟之萌。呜呼!岂人也哉!如数以偿,而不增之息,亦造物之恕矣。顾以仁术作恶报,不亦傎乎!每见愚夫妇抱疴终日,即招无知之巫,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,心尝怪之,至此始悟。”
闽人有纳妾者,夕入妻房,不敢便去,伪解屦作登榻状。妻曰:“去休!勿作态!”夫尚徘徊,妻正色曰:“我非似他家妒忌者,何必尔尔。”夫乃去。妻独卧,辗转不得寐,遂起,往伏门外潜听之。但闻妾声隐约,不甚了了,惟“郎罢”二字略可辨识。郎罢,闽人呼父也。妻听逾刻,痰厥而踣,首触扉作声。夫惊起启户,尸倒入。呼妾火之,则其妻也。急扶灌之。目略开,即呻曰:“谁家郎罢被汝呼!”妒情可哂。
白话文
异史氏评论道:“女子狡猾善妒,这本是她们的天性。而做妾室的,又常常炫耀美貌、玩弄心机来加剧正妻的怒火。唉!这就是祸患的根源啊。如果安于自己的命运,恪守本分,历经磨难也不改变心志,难道还会遭到棍棒刀剑的伤害吗?直到两次差点送命,她才开始有了一丝悔悟。唉!这还能算人吗?不过按罪孽抵偿,没有追加利息,也算是造物主的宽恕了。但把仁慈之举反招来恶报,不是太荒谬了吗?常见愚昧的夫妇终日患病,就去请无知的巫医,任凭他们扎针烧灼皮肤也不敢呻吟,我向来觉得奇怪,如今才明白其中缘由。”
福建有个人纳了妾,晚上进正妻房间时,不敢直接离开,假装脱鞋做出要上床的样子。妻子说:“走吧!别装模作样!”丈夫还在犹豫,妻子板起脸说:“我又不像别人家那般善妒,何必这样?”丈夫这才离开。妻子独自躺着,翻来覆去睡不着,于是起身悄悄趴在门外偷听。只隐约听见妾的声音,听不真切,唯有“郎罢”二字勉强能分辨——福建人用“郎罢”叫父亲。妻子听了片刻,气得痰堵昏厥,一头栽倒撞在门上。丈夫惊醒开门,尸体倒了进来。他叫妾点灯一看,竟是自己的妻子,赶忙扶起来灌药抢救。妻子眼睛微睁,立刻呻吟道:“谁家的爹被你叫得这么亲!”这番妒忌之情,实在可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