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柳氏子
胶州柳西川,法内史之主计仆也。年四十余,生一子,溺爱甚至。纵任之,惟恐拂。既长,荡侈逾检,翁囊积为空。无何,子病,翁故蓄善骡,子曰:“骡肥可啖。杀啖我,我病可愈。”柳谋杀蹇劣者。子闻之,大怒骂,疾益甚。柳惧,杀骡以进,子乃喜。然尝一脔,便弃去。病卒不减,寻死,柳悼叹欲绝。
后三四年,村人以香社登岱。至山半,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,怪似柳子。比至,果是。下骡遍揖,各道寒暄。村人共骇,亦不敢诘其死。但问:“在此何作?”答云:“亦无甚事,东西奔驰而已。”便问逆旅主人姓名,众具告之。柳子拱手曰:“适有小故,不暇叙间阔,明日当相谒。”上骡遂去。众既归寓,亦谓其未必即来。厌旦俟之,子果至,系骡厩柱,趋进笑言。众曰:“尊大人日切思慕,何不一归省侍?”子讶问:“言者何人?”众以柳对。子神色俱变,久之曰:“彼既见思,请归传语:我于四月七日,在此相候。”言讫,别去。
众归,以情致翁。翁大哭,如期而往,自以其故告主人。主人止之,曰:“曩见公子,情神冷落,似未必有嘉意。以我卜之,殆不可见。”柳啼泣不信。主人曰:“我非阻君,神鬼无常,恐遭不善。如必欲见,请伏椟中,察其词色,可见则出。”柳如其言。既而子来,问曰:“柳某来否?”主人曰:“无。”子盛气骂曰:“老畜产那便不来!”主人惊曰:“何骂父?”答曰:“彼是我何父!初与义为客侣,不意包藏祸心,隐我血资,悍不还。今愿得而甘心,何父之有!”言已出门,曰:“便宜他!”柳在椟中,历历闻之,汗流接踵,不敢出气。主人呼之出,狼狈而归。
异史氏曰:“暴得多金,何如其乐?所难堪者偿耳。荡费殆尽,尚不忘于夜台,怨毒之于人甚矣!”

白话文

胶州有个叫柳西川的人,是内务府会计官的管家。四十多岁时生了个儿子,极其溺爱,事事纵容,唯恐违背他的心意。儿子长大后,挥霍无度,不守规矩,把柳西川的积蓄都败光了。不久儿子病了,柳西川原本养着一头好骡子,儿子说:“骡子肥,肉好吃。杀了给我吃,我的病就能好。”柳西川想杀一头劣骡子应付。儿子知道后大怒咒骂,病情加重。柳西川害怕了,连忙杀掉好骡子献上,儿子这才高兴。但他只吃了一片肉就扔了,病也没好转,很快死了。柳西川悲痛欲绝。

过了三四年,村里人结伴去泰山进香。走到半山腰,看见一个人骑着骡子飞奔而来,模样很像柳家儿子。等人到了眼前,果然是他。他下骡子向众人行礼,寒暄几句。大家都很震惊,但不敢问他死而复生的事,只问: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他答:“也没什么事,就是到处跑跑。”接着打听旅店主人的姓名,众人告诉了他。柳家儿子拱手说:“刚好有点小事,来不及多聊,明天再来拜访。”说完骑上骡子走了。众人回到旅店后,觉得他不一定会来。第二天一早等着,他果然来了,把骡子拴在马厩柱子上,快步进来谈笑。众人说:“你父亲日夜思念你,为什么不回去看看?”他惊讶地问:“你们说的是谁?”大家说是柳西川。他脸色大变,沉默许久才说:“既然他想我,请你们捎个话:四月七日,我在这儿等他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
众人回去把情况告诉柳西川。柳西川大哭,按期前往泰山,把缘由告诉旅店主人。主人劝阻道:“那天我看公子神情冷漠,恐怕没安好心。依我看,还是别见了。”柳西川哭着不信。主人说:“我不是拦您,只是鬼神难测,怕您遭殃。如果非要见,可以躲进柜子,观察他的态度,合适再出来。”柳西川照做了。不久儿子来了,问:“柳某来了吗?”主人说:“没有。”儿子厉声骂道:“老畜生怎么不来!”主人吃惊道:“哪有骂父亲的?”他吼道:“他算什么父亲!当初和我合伙做生意,竟暗中吞了我的本钱,死不认账。现在我非要他血债血偿,哪来的父子情分!”说完摔门而出,骂骂咧咧道:“算他走运!”柳西川在柜子里听得一清二楚,吓得汗流浃背,大气不敢出。主人喊他出来,他失魂落魄地逃回家。

(最后评论说:)暴富的快乐算什么?最难熬的是偿还代价。家产败光还不算,死了还要被追债,怨恨的力量竟如此可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