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黄英
马子才,顺天人。世好菊,至才尤甚,闻有佳种必购之,千里不惮。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,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,为北方所无。马欣动,即刻治装,从客至金陵。客多方为之营求,得两芽,裹藏如宝。
归至中途,遇一少年,跨蹇从油碧车,丰姿洒落。渐近与语,少年自言:“陶姓。”谈言骚雅。因问马所自来,实告之。少年曰:“种无不佳,培溉在人。”因与论艺菊之法。马大悦,问:“将何往?”答云:“姊厌金陵,欲卜居于河朔耳。”马欣然曰:“仆虽固贫,茅庐可以寄榻。不嫌荒陋,无烦他适。”陶趋车前向姊咨禀,车中人推帘语,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。顾弟言:“屋不厌卑,而院宜得广。”马代诺之,遂与俱归。第南有荒圃,仅小室三四椽,陶喜居之。日过北院为马治菊,菊已枯,拔根再植之,无不活。然家清贫,陶日与马共饮食,而察其家似不举火。马妻吕,亦爱陶姊,不时以升斗馈恤之。陶姊小字黄英,雅善谈,辄过吕所,与共纫绩。陶一日谓马曰:“君家固不丰,仆日以口腹累知交,胡可为常!为今计,卖菊亦足谋生。”马素介,闻陶言,甚鄙之,曰:“仆以君风流雅士,当能安贫;今作是论,则以东篱为市井,有辱黄花矣。”陶笑曰:“自食其力不为贪,贩花为业不为俗。人固不可苟求富,然亦不必务求贫也。”马不语,陶起而出。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,陶悉掇拾而去。由此不复就马寝食,招之始一至。未几菊将开,闻其门嚣喧如市。怪之,过而窥焉,见市人买花者,车载肩负,道相属也。其花皆异种,目所未睹。心厌其贪,欲与绝;而又恨其私秘佳种,遂款其扉,将就消让。陶出,握手曳入。见荒庭半亩皆菊畦,数椽之外无旷土。劚去者,则折别枝插补之;其蓓蕾在畦者,罔不佳妙,而细认之,尽皆向所拔弃也。陶入室,出酒馔,设席畦侧,曰:“仆贫不能守清戒,连朝幸得微资,颇足供醉。”少间,房中呼“三郎”,陶诺而去。俄献佳肴,烹饪良精。因问:“贵姊胡以不字?”答云:“时未至。”问:“何时?”曰:“四十三月。”又诘:“何说?”但笑不言,尽欢始散。过宿又诣之,新插者已盈尺矣。大奇之,苦求其术,陶曰:“此固非可言传;且君不以谋生,焉用此?”又数日,门庭略寂,陶乃以蒲席包菊,捆载数车而去。逾岁,春将半,始载南中异卉而归,于都中设花肆,十日尽售,复归艺菊。问之去年买花者,留其根,次年尽变而劣,乃复购于陶。
陶由此日富。一年增舍,二年起夏屋。兴作从心,更不谋诸主人。渐而旧日花畦,尽为廊舍。更于墙外买田一区,筑墉四周,悉种菊。至秋载花去,春尽不归。而马妻病卒。意属黄英,微使人风示之。黄英微笑,意似允许,惟专候陶归而已。年余陶竟不至。黄英课仆种菊,一如陶。得金益合商贾,村外治膏田二十顷,甲第益壮。忽有客自东粤来,寄陶生函信,发之,则嘱姊归马。考其寄书之日,即马妻死之日;回忆国中之饮,适四十三月也,大奇之。以书示英,请问“致聘何所”。英辞不受采。又以故居陋,欲使就南第居,若赘焉。马不可,择日行亲迎礼。

白话文

马子才,是顺天人。他家世代爱菊,到了马子才这代更是痴迷。只要听说有好品种,哪怕千里之外也要买回来。一天,有位金陵客人住在他家,说自家表亲有几种北方没有的珍稀菊花。马子才心动不已,立刻收拾行装跟着客人去了金陵。客人费尽周折帮他弄到两株菊苗,被他像宝贝一样包好带回来。

回乡路上,他遇见一个少年,骑着毛驴跟在油壁车后,风度翩翩。两人攀谈起来,少年自称姓陶,言谈风雅。得知马子才刚从金陵买菊回来,少年说:”品种没有不好的,关键在栽培技术。”两人讨论起种菊方法,马子才十分投机,就问少年要去哪里。少年说:”姐姐厌倦金陵,想到河北一带定居。”马子才热情邀请:”我家虽穷,但有空房。若不嫌弃,不必另找住处了。”少年去车前请示,车帘掀起,竟是位二十出头的美人。姐姐对弟弟说:”房子简陋没关系,院子要宽敞些。”马子才代他们答应下来,便一同回家。

马家南边有个荒废的园子,只有三四间小屋,陶生却很喜欢。他天天去北院帮马子才料理菊花,把枯死的菊株拔起重栽,全都成活。但陶家似乎不生火做饭,陶生每天都和马子才一起用餐。马妻吕氏也很喜欢陶姐黄英,经常送些粮食接济。黄英善谈,常来吕氏屋里一起做针线。

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:”您家也不宽裕,我们总来蹭饭实在过意不去。依我看,卖菊花就能谋生。”马子才向来清高,听了很反感:”我以为你是风雅之人,竟说出这种话!把菊花拿来买卖,简直是侮辱了这高洁之物。”陶生笑道:”自食其力不算贪,卖花为生不算俗。人不必刻意求富,但也不必非要受穷啊。”马子才不说话,陶生便起身离去。

从此马子才修剪丢弃的残枝劣种,陶生都捡回去。他不再和马家一起吃饭,只有被邀请时才去。不久菊花将开,马家门口突然热闹得像集市。马子才偷偷去看,只见买花人络绎不绝,车上肩头满载而去。那些菊花都是罕见品种,他从未见过。马子才心里厌恶陶生贪财,想绝交又气他私藏好品种,就去敲门想质问。陶生热情拉他进门,只见半亩荒院全成了菊圃,连屋檐下都种满了。被挖走的菊花,就用新枝补栽;畦里的花苞个个精妙,细看竟全是当初马家丢弃的品种。

陶生进屋端出酒菜,在花畦旁设宴:”我穷惯了守不住清规,这几天赚了点钱,够咱们喝个痛快。”忽然屋里喊”三郎”,陶生应声进去,很快端出精致菜肴。马子才问:”令姐为何还不嫁人?”陶生答:”时候未到。”“什么时候?”“四十三个月后。”马子才追问缘故,陶生只是笑而不答,两人尽兴而散。

第二天再去,新插的菊枝已长到一尺多高。马子才大为惊奇,再三请教秘诀。陶生说:”这没法言传,况且您又不靠这个谋生,学它何用?”过了几天,门前渐渐冷清,陶生就用蒲包把菊花捆装好几车运走了。

第二年仲春,陶生才带着南方奇花回来,在城里开花店,十天就卖完,又回来种菊。去年买花的人留下的菊根,到第二年都退化成劣种,只好再来向陶生购买。陶生从此日渐富裕,头年添置房舍,第二年盖起大屋,完全自作主张。渐渐地,原来的花畦都变成了回廊。他又在墙外买地筑墙,全部种上菊花。秋天运花出去,到第二年春天还不回来。这时马妻病故,马子才有意于黄英,悄悄让人透露心意。黄英微笑似应允,只等陶生回来做主。

过了一年多,陶生竟未归。黄英带着仆人按弟弟的方法种菊,赚了钱就与商人合伙,在村外置办二十顷良田,宅院愈发气派。忽然有位广东客人送来陶生的信,拆开看竟是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。算写信日期,正是马妻去世那天;想起当年园中饮酒时说”四十三个月”,如今正好应验。马子才把信给黄英看,问聘礼送到哪里。黄英推辞不受彩礼,又嫌马家旧宅简陋,想让马子才住到南边大宅,像入赘似的。马子才不同意,选了个吉日按传统礼仪迎亲。

古文

黄英既适马,于间壁开扉通南第,日过课其仆。马耻以妻富,恒嘱黄英作南北籍,以防淆乱。而家所需,黄英辄取诸南第。不半岁,家中触类皆陶家物。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,戒勿复取。未浃旬又杂之。凡数更,马不胜烦。黄英笑曰:“陈仲子毋乃劳乎?”马惭,不复稽,一切听诸黄英。鸠工庀料,土木大作,马不能禁。经数月,楼舍连垣,两第竟合为一,不分疆界矣。然遵马教,闭门不复业菊,而享用过于世家。马不自安,曰:“仆三十年清德,为卿所累。今视息人间,徒依裙带而食,真无一毫丈夫气矣。人皆祝富,我但祝穷耳!”黄英曰:“妾非贪鄙;但不少致丰盈,遂令千载下人,谓渊明贫贱骨,百世不能发迹,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。然贫者愿富为难,富者求贫固亦甚易。床头金任君挥去之,妾不靳也。”马曰:“捐他人之金,抑亦良丑。”英曰:“君不愿富,妾亦不能贫也。无已,析君居: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何害?”乃于园中筑茅茨,择美婢往侍马。马安之。然过数日,苦念黄英。招之不肯至,不得已反就之。隔宿辄至以为常。黄英笑曰:“东食西宿,廉者当不如是。”马亦自笑无以对,遂复合居如初。
会马以事客金陵,适逢菊秋。早过花肆,见肆中盆列甚繁,款朵佳胜、心动,疑类陶制。少间主人出,果陶也。喜极,具道契阔,遂止宿焉。要之归,陶曰:“金陵吾故土,将婚于是。积有薄资,烦寄吾姊。我岁杪当暂去。”马不听,请之益苦。且曰:“家幸充盈,但可坐享,无须复贾。”坐肆中,使仆代论价,廉其直,数日尽售。逼促囊装,赁舟遂北,入门,则姊已除舍,床榻裀褥皆设,若预知弟也归者。陶自归,解装课役,大修亭园,惟日与马共棋酒,更不复结一客。为之择婚,辞不愿。姊遣二婢侍其寝处,居三四年中一女。陶饮素豪,从不见其沉醉。有友人曾生,量亦无对。适过马,马使与陶相较饮。二人纵饮甚欢,相得恨晚。自辰以迄四漏,计各尽百壶。曾烂醉如泥,沉睡座间。陶起归寝,出门践菊畦,玉山倾倒,委衣于侧,即地化为菊,高如人;花十余朵,皆大如拳。马骇绝,告黄英。英急往,拔置地上,曰:“胡醉至此!”覆以衣,要马俱去,戒勿视。既明而往,则陶卧畦边。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,益敬爱之。而陶自露迹,饮益放,恒自折柬招曾,因与莫逆。值花朝,曾乃造访,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,约与共尽。坛将竭,二人犹未甚醉。马潜以一瓶续入之,二人又尽之。曾醉已惫,诸仆负之以去。陶卧地,又化为菊。马见惯不惊,如法拔之,守其旁以观其变。久之,叶益憔悴。大惧,始告黄英。英闻骇曰:“杀吾弟矣!”奔视之,根株已枯。痛绝,掐其梗,埋盆中,携入闺中,日灌溉之。马悔恨欲绝,甚怨曾。越数日,闻曾已醉死矣。盆中花渐萌,九月既开,短干粉朵,嗅之有酒香,名之“醉陶”,浇以酒则茂。后女长成,嫁于世家。黄英终老、亦无他异。
异史氏曰:“青山白云人,遂以醉死,世尽惜之,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。植此种于庭中,如见良友,如见丽人,不可不物色之也。

白话文

黄英嫁给马生后,在两家隔墙处开了扇门通向南边的宅院,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干活。马生以靠妻子致富为耻,总叮嘱黄英把南北财物分开记账,防止混淆。但家中所需物品,黄英总从南宅取来。不到半年,家里触目皆是陶家的东西。马生立刻叫人一一送还,告诫别再拿。可没过十天又混在一起。反复多次后,马生不胜其烦。黄英笑道:”陈仲子这样不累吗?”马生惭愧,不再查问,全由黄英处置。她召集工匠大兴土木,马生阻拦不住。几个月后,楼阁相连,两宅竟合成一体,不分界限了。不过黄英遵从马生嘱咐,闭门不再经营菊花,但生活用度已超过世家大族。

马生不安地说:”我三十年清白操守,被你牵累。如今活在世上靠妻子供养,毫无男子气概。别人祈求富贵,我只愿贫穷!”黄英答:”我并非贪财,只是不愿让后人觉得陶渊明天生贫贱,永无翻身之日,所以替我家彭泽令争口气罢了。穷人变富难,富人变穷却容易。床头的钱随你挥霍,我绝不吝惜。”马生说:”挥霍别人的钱更羞耻。”黄英说:”你不愿富,我也不能穷。不如分开住: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”于是在园中筑茅屋,选漂亮婢女伺候马生。马生住下后,没几天就思念黄英,她却不肯来,只好自己去找她,后来隔夜就去成了习惯。黄英笑说:”东家食西家宿,清廉人该这样吗?”马生也笑而无言,最终又同住如初。

后来马生去金陵,正值菊花开时。他在花市见到陈列的盆菊品种绝佳,怀疑是陶生所培植。不久主人出来,果然是陶生。两人欢喜叙旧,马生邀他回乡。陶生说:”金陵是我故乡,要在此娶妻。有些积蓄麻烦带给我姐,年底我会暂别。”马生不肯,再三苦劝:”家里富足,坐享其成即可,何必经商?”他让仆人代卖菊花,低价几天卖完,立刻收拾行装北归。到家时,黄英已打扫好房间,床褥齐备,似早知弟弟要回。陶生回来后整修亭园,每天与马生下棋饮酒,不见外客。为他择妻也推辞。黄英派两个婢女服侍,三四年后生下一女。

陶生酒量极大,从不见醉。友人曾生也是海量,有日来访,马生让他与陶生比拼。两人从早喝到四更天,各饮百壶。曾生烂醉如泥,陶生起身时跌在菊畦里,化作一人高的菊花,开着十余朵拳头大的花。马生惊告黄英,她急忙拔起菊花说:”怎么醉成这样!”用衣服盖住,拉马生离开。天亮再看,陶生躺在菊畦边。马生这才明白姐弟都是菊精,更加敬爱。此后陶生越发豪饮,常邀曾生痛饮。有次花朝节,曾生带来一坛药酒,两人喝完后马生悄悄续酒,结果陶生又变菊花。这次叶子枯萎,黄英赶来痛心掐下花梗,埋在盆中悉心照料。后来这株菊花九月开花,带有酒香,取名”醉陶”,浇酒才茂盛。最终黄英终老,女儿嫁入世家。

异史氏说:”醉死之人,世人惋惜,他自己或许觉得痛快。在庭院种这样的菊花,如见良友美人,实在值得寻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