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阿霞
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,与陈生比邻而居,斋隔一短垣。一日陈暮过荒落之墟,闻女子啼松柏间,近临则树横枝有悬带,若将自经。陈诘之,挥涕而对曰:“母远出,托妾于外兄。不图狼子野心,畜我不卒。伶仃如此不如死!”言已复泣。陈解带,劝令适人,女虑无可托者。陈请暂寄其家,女从之。既归,挑灯审视,丰韵殊绝,大悦,欲乱之,女厉声抗拒,纷纭之声达于间壁。景生逾垣来窥,陈乃释女。女见景生,凝目停睇,久乃奔去。二人共逐之,不知去向。
景归,阖户欲寝,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。惊问之,答曰:“彼德薄福浅,不可终托。”景大喜,诘其姓氏。曰:“妾祖居于齐,以齐为姓,小字阿霞。”入以游词,笑不甚拒,遂与寝处,斋中多友人来往,女恒隐闭深房。过数日,曰:“妾姑去,此处烦杂困人甚。继今,请以夜卜。”问:“家何所?”曰:“正不远耳。”遂早去,夜果复来,欢爱綦笃。又数日谓景曰:“我两人情好虽佳,终属苟合。家君宦游西疆,明日将从母去,容即乘间禀命,而相从以终焉。”问:“几日别?”约以旬终。既去,景思斋居不可常,移诸内又虑妻妒,计不如出妻。志既决,妻至辄诟厉,妻不堪其辱,涕欲死。景曰:“死恐见累,请早归。”遂促妻行。妻啼曰:“从子十年未尝失德,何决绝如此!”景不听,逐愈急,妻乃出门去。自是垩壁清尘,引领翘待,不意信杳青鸾,如石沉海。妻大归后,数浼知交请复于景,景不纳,遂适夏侯氏。夏侯里居,与景接壤,以田畔之故世有隙。景闻之,益大恚恨。然犹冀阿霞复来,差足自慰。
越年余并无踪绪。会海神寿,祠内外士女云集,景亦在。遥见一女甚似阿霞,景近之,入于人中;从之,出于门外;又从之,飘然竟去,景追之不及,恨悒而返。后半载适行于途,见一女郎着朱衣,从苍头,鞚黑卫来,望之,霞也。因问从人:“娘子为谁?”答言:“南村郑公子继室。”又问:“娶几时矣?”曰:“半月耳。”景思得毋误耶?女郎闻语,回眸一睇,景视,真阿霞也。见其已适他姓,愤填胸臆,大呼:“霞娘!何忘旧约?”从人闻呼主妇,欲奋老拳。女急止之,启幛纱谓景曰:“负心人何颜相见?”景曰:“卿自负仆,仆何尝负卿?”女曰:“负夫人甚于负我!结发者如是而况其他?向以祖德厚,名列桂籍,故委身相从。今以弃妻故,冥中削尔禄秩,今科亚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。我已归郑姓,无劳复念。”景俯首帖耳,口不能道一词。视女子策蹇去如飞,怅恨而已。
是科景落第,亚魁果王氏昌名,景以是得薄幸名。四十无偶,家益替,恒趁食于亲友家。偶诣郑,郑款之,留宿焉。女窥客,见而怜之,问郑曰:“堂上客非景庆云耶?”问所自识,曰:“未适君时,曾避难其家,亦深得其豢养。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,且与君为故人,亦宜有绨袍之义。”郑然之,易其败絮,留以数日。夜分欲寝,有婢持金二十余两赠景。女在窗外言曰:“此私贮,聊酬夙好,可将去,觅一良匹。幸祖德厚,尚足及子孙;无复丧检,以促余龄。”景感谢之。既归,以十余金买缙绅家婢,甚丑悍。举一子,后登两榜。郑官至吏部郎。既没,女送葬归,启舆则虚无人矣,始知其非人也。噫!人之无良,舍其旧而新是谋,卒之卵覆而鸟亦飞,天之所报亦惨矣!
白话文
【白话译文】
文登有个叫景星的读书人,年轻时名声很好,与陈生是邻居,两家书房只隔一道矮墙。一天傍晚,陈生路过一处荒废的村落,听见松柏林中有女子哭泣,走近一看,见树上横枝挂着一条带子,女子正要上吊。陈生急忙询问,女子擦泪答道:“母亲远行,将我托付给表哥。没想到他狼子野心,半途抛弃我。我孤苦无依,不如一死!”说完又哭。陈生解下她的带子,劝她改嫁,女子却担心无人可托付。陈生便请她暂住自己家,女子同意了。
到家后,陈生点灯细看,发现女子容貌极美,心生邪念,想要侵犯她。女子厉声反抗,吵闹声传到隔壁。景星翻墙过来查看,陈生只得放开女子。女子见到景星,凝视许久,突然转身逃走。两人一起追赶,却不见踪影。
景星回家关门要睡,女子却从房中轻盈走出。景星惊讶询问,女子答道:“陈生福薄德浅,不值得托付终身。”景星大喜,问她姓名。女子说:“我祖籍齐地,姓齐,小名阿霞。”景星用言语挑逗,她笑而不拒,当晚便同寝。景星书房常有朋友来往,阿霞总是躲在里屋。几天后,她说:“我先离开,这里太吵闹。以后夜里再来。”景星问住处,她答:“很近。”果然白天离去,夜晚归来,两人恩爱非常。
又过几日,阿霞对景星说:“我们虽情投意合,终究是私会。家父在西部为官,明日我要随母亲去寻他,待我禀明父母,再与你长相厮守。”景星问分别多久,她约定十天。阿霞走后,景星觉得书房不便常住,接回家又怕妻子嫉妒,索性决定休妻。决心已定,他对妻子百般辱骂,妻子不堪忍受要寻死。景星冷言:“你死了我还得担责,不如趁早回娘家。”硬逼妻子离开。妻子哭诉:“我嫁你十年,从未犯错,为何如此绝情?”景星不听,催促更急,妻子最终含恨离去。
此后,景星粉刷墙壁,打扫房间,翘首期盼阿霞,却杳无音信。妻子被休后,多次托人求复合,景星拒绝,她只好改嫁夏侯氏。夏侯家与景家相邻,因田地纠纷世代不和。景星得知前妻再嫁,更加愤恨,但仍幻想阿霞归来。
一年多过去,阿霞始终未露面。恰逢海神寿诞,庙会人山人海,景星在人群中远远瞥见一个酷似阿霞的女子。他急忙靠近,女子却消失在人群中;追到门外,又见她飘然远去,景星追赶不及,闷闷而归。半年后,他在路上遇见一位红衣女子,骑着黑驴,由老仆牵行,仔细一看竟是阿霞。景星问仆从:“这位娘子是谁?”答:“南村郑公子的续弦夫人。”又问:“何时成婚?”答:“半月前。”景星怀疑认错人,女子却回头望来——果然是阿霞!
见她已嫁他人,景星怒火中烧,大喊:“霞娘!为何背弃旧约?”仆从听他对主母无礼,挥拳要打。阿霞急忙制止,掀开面纱冷声道:“负心人还有脸见我?”景星辩解:“是你负我,我何曾负你?”阿霞斥责:“你辜负发妻,比负我更甚!连结发妻子都能抛弃,何况他人?当初因你祖上积德,命中该有功名,我才相随。如今你休妻,阴司已削去你的官禄,今科举人王昌就是顶替你名位之人。我既嫁郑郎,你不必再念!”景星哑口无言,眼睁睁看她策驴飞驰而去,唯有悔恨。
当年科考,景星果然落第,举人正是王昌,他因此背上了薄幸的骂名。四十岁仍独身,家道衰落,常靠亲友接济度日。一次去郑家做客,郑某热情款待,留他住宿。阿霞暗中看见,心生怜悯,问郑某:“堂上客人可是景庆云?”郑某问如何相识,她答:“未嫁你时,曾在他家避难,受他照顾。他虽品行不端,但祖德未绝,且与你有旧交,该念些情分。”郑某点头,给景星换了新衣,留他住几日。深夜,婢女送来二十多两银子,阿霞在窗外说:“这是我的私蓄,报答往日情谊。拿去娶个妻子吧。你祖德深厚,尚可福泽子孙;但若再失德行,必折寿数!”景星感激涕零。
回家后,他用十几两银子买了个官宦家的婢女,又丑又凶悍。后来生下一子,考中进士。郑某官至吏部侍郎,去世时阿霞送葬归来,轿中竟空无一人,方知她非人类。唉!人若忘恩负义,弃旧图新,终究会鸡飞蛋打——上天报应,何等严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