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郭生
郭生,邑之东山人。少嗜读,但山村无所就正,年二十余,字画多讹。先是,家中患狐,服食器用,辄多亡失,深患苦之。一夜读,卷置案头,狐涂鸦甚,狼藉不辨行墨。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,仅得六七十首,心恚愤而无如何。又积窗课二十余篇,待质名流。晨起,见翻摊案上,墨汁浓泚殆尽。恨甚。
会王生者,以故至山,素与郭善,登门造访。见污本,问之。郭具言所苦,且出残课示王。王谛玩之,其所涂留,似有春秋。又复视涴卷,类冗杂可删。讶曰:“狐似有意。不惟勿患,当即以为师。”过数月,回视旧作,顿觉所涂良确。于是改作两题,置案上,以观其异。比晓,又涂之。积年余,不复涂,但以浓墨洒作巨点,淋漓满纸。郭异之,持以白王。王阅之曰:“狐真尔师也,佳幅可售矣。”是岁,果入邑库。郭以是德狐,恒置鸡黍,备狐啖饮。每市房书名稿,不自选择,但决于狐。由是两试俱列前名,入闱中副车。
时叶、缪诸公稿,风雅绝丽,家弦而户诵之。郭有抄本,爱惜臻至。忽被倾浓墨碗许于上,污荫几无余字,又拟题构作,自觉快意,悉浪涂之:于是渐不信狐。无何,叶公以正文体被收,又稍稍服其先见。然每作一文,经营惨淡,辄被涂污。自以屡拔前茅,心气颇高,以是益疑狐妄。乃录向之洒点烦多者试之,狐又尽泚之。乃笑曰:“是真妄矣!何前是而今非也?”遂不为狐设馔,取读本锁箱簏中。旦见封锢俨然,启视则卷面涂四画,粗于指,第一章画五,二章亦画五,后即无有矣。自是狐竟寂然。后郭一次四等,两次五等,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。
异史氏曰:“满招损,谦受益,天道也。名小立,遂自以为是,执叶、缪之余习,狃而不变,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。满之为害如是夫!”

白话文

郭生是县城东边山里人,从小爱读书,但山村无人请教,二十多岁了,写字还常出错。先前家里闹狐患,吃的用的常丢失,让他很苦恼。一天晚上看书,书放在桌上,被狐狸乱涂得乱七八糟,看不清字迹。他只好挑稍微干净的部分读,只凑出六七十首,气得要命又没办法。后来他又写了二十多篇习作,准备请教名家。早晨起来,发现文章被翻开摊在桌上,全被墨汁染透了,他恨得牙痒。

正好王生来山里办事,他平时和郭生要好,就上门拜访。看到被弄脏的书本,问起原因。郭生诉苦一番,拿出残缺的习作给王生看。王生仔细翻看,发现狐狸涂抹的地方似乎有讲究,再检查被污染的卷子,发现那些内容确实冗杂该删。王生惊讶道:“狐狸像是有深意啊!不仅别恼,还该拜它为师。”过了几个月,郭生回头看旧作,突然觉得狐狸删改得很对。于是重写两篇文章放桌上,看狐狸反应。天亮一看,又被涂改了。一年多后,狐狸不再涂改,只用浓墨洒些大墨点。郭生觉得奇怪,拿去给王生看。王生说:“狐狸真是你老师啊,这文章可以考中了!”当年果然考中秀才。郭生从此感激狐狸,常备鸡肉米饭招待。每次买科举范文,都让狐狸挑选。后来两次考试都名列前茅,中了副榜贡生。

当时叶公、缪公等人的文章风雅华丽,家家传诵。郭生有他们的抄本,视若珍宝。突然有天被泼了一碗墨,几乎没字能看清;又自己构思文章觉得满意,却被胡乱涂改,渐渐不信狐狸了。不久叶公因文章违禁被抓,他才有点服气狐狸的先见。但每次苦心写的文章总被涂污,他自恃成绩好,越发怀疑狐狸乱来。有次故意把以前被洒墨点多的文章放桌上试探,狐狸果然又全涂黑。他笑道:“这分明是胡闹!怎么以前对现在错?”从此不给狐狸备饭,把书锁进箱子。早上见箱子锁得好好的,打开却发现封面画了四道杠,像手指那么粗,第一章画五道,第二章也是五道,后面没了。之后狐狸再没出现。后来郭生考试一次四等、两次五等,才明白当初那些画道是预兆。

(蒲松龄点评说:骄傲招损,谦虚受益,是天理。刚有点名气就自以为是,死抱着叶、缪的旧套路不改变,非得一败涂地才罢休。骄傲的危害竟这么大啊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