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韦公子
韦公子,咸阳世家。放纵好淫,婢妇有色,无不私者。尝载金数千,欲尽觅天下名妓,凡繁丽之区无不至。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,当意则作百日留,叔亦名宦,休致归,怒其行,延明师置别业,使与诸公子键户读。公子夜伺师寝,逾垣归,迟明而返。一夜失足折肱,师始知之。告公,公益施夏楚,俾不能起而始药之。及愈,公与之约:能读倍诸弟,文字佳,出勿禁;若私逸,挞如前。然公子最慧,读常过程。数年中乡榜。欲自败约,公钳制之。赴都,以老仆从,授日记籍,使志其言动。故数年无过行。后成进士,公乃稍弛其禁。
公子或将有作,惟恐公闻,入曲巷中辄托姓魏。一日过西安,见优僮罗惠卿,年十六七,秀丽如好女,悦之。夜留缱绻,赠贻丰隆。闻其新娶妇尤韵妙,私示意惠卿。惠卿无难色,夜果携妇至,三人共一榻。留数日眷爱臻至。谋与俱归。问其家口,答云:‘母早丧,父存。某原非罗姓。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,卖至罗家,四月即生余。倘得从公子去,亦可察其音耗。”公子惊问母姓,曰:“姓吕。”生骇极,汗下浃体,盖其母即生家婢也。生无言。时天已明,厚赠之,劝令改业。伪托他适,约归时召致之,遂别去。
后令苏州,有乐伎沈韦娘,雅丽绝伦,爱留与狎。戏曰:“卿小字取‘春风一曲杜韦娘’耶?”答曰:“非也。妾母十七为名妓,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,留三月,订盟婚娶。公子去,八月生妾,因名韦,实妾姓也。公子临别时,赠黄金鸳鸯今尚在。一去竟无音耗,妾母以是愤悒死。妾三岁,受抚于沈媪,故从其姓。”公子闻言,愧恨无以自容。默移时,顿生一策。忽起挑灯,唤韦娘饮,暗置鸩毒杯中。韦娘才下咽,溃乱呻嘶。众集视则已毙矣。呼优人至,付以尸,重赂之。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,闻之皆不平,贿激优人讼于上官。生惧,泻橐弥缝,卒以浮躁免官。
归家年才三十八,颇悔前行。而妻妾五六人,皆无子。欲继公孙;公以门无内行,恐儿染习气,虽许过嗣,必待其老而后归之。公子愤欲招惠卿,家人皆以为不可,乃止。又数年忽病,辄挝心曰:“淫婢宿妓者非人也!”公闻而叹曰:“是殆将死矣!”乃以次子之子,送诣其家,使定省之。月余果死。异史氏曰:“盗婢私娼,其流弊殆不可问。然以己之骨血,而谓他人父,亦已羞矣。乃鬼神又侮弄之,诱使自食便液。尚不自剖其心,自断其首,而徒流汗投鸩,非人头而畜鸣者耶!虽然,风流公子所生子女,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。”

白话文

韦公子是咸阳的世家子弟,生性放荡好色,但凡家中稍有姿色的婢女仆妇,无不被他染指。他曾携带数千两银子,想搜罗天下名妓,凡是繁华富庶之地没有他没去过的。遇上姿色平平的,住一两夜就走;遇到合心意的,便住上百日。他的叔父本是高官,退休回乡后,对他的行径十分愤怒,便请了严师,将他安置在别院,和其他子弟一起闭门读书。韦公子夜里等老师睡着后,翻墙回家,天亮前再溜回来。有一夜他摔断了胳膊,老师这才发现实情。叔父知道后,用荆条把他打得下不了床才给医治。伤愈后,叔父与他约定:若能比其他人多背一倍书,文章写得好,便不限制他外出;若再偷偷溜走,照旧痛打。韦公子天资聪颖,常超额完成功课。几年后考中举人,想违背约定,却被叔父管束。进京赶考时,只让老仆跟随,还让老仆记录他的言行,因此多年没再犯错。后来他考中进士,叔父才稍稍放松管束。

韦公子想做些荒唐事,又怕叔父知道,逛妓院时便假称姓魏。有次路过西安,见到戏子罗惠卿,十六七岁,秀丽如少女,十分喜欢,夜里留宿缠绵,厚赠财物。听说罗惠卿新婚妻子姿色更妙,便暗示心意。罗惠卿爽快答应,夜里果然带来妻子,三人同床共枕。韦公子流连多日,越发喜爱,想带他们回家。问起罗惠卿家世,对方答道:”母亲早逝,父亲还在。我本不姓罗,母亲年轻时在咸阳韦家当婢女,后被卖到罗家,四个月后生下我。若能跟公子回去,正好打听韦家消息。”韦公子一惊,忙问其母姓氏,答:”姓吕。”韦公子骇然,冷汗淋漓——那正是他家婢女!他哑口无言,天亮后重金相赠,劝罗惠卿改行,假称自己要出远门,约定回来时再接他们,随即匆匆离去。

后来韦公子任苏州知府,结识乐伎沈韦娘,容貌绝丽,便留宿欢好。他调笑道:”你这名字可是取自’春风一曲杜韦娘’?”沈韦娘摇头:”不是。我母亲十七岁时是名妓,有位咸阳韦公子与她相好三月,许诺娶她。韦公子走后,母亲八月生下我,故取名韦,实是我的本姓。他临走时赠的黄金鸳鸯信物还在,却从此杳无音信,母亲忧愤而死。我三岁被沈妈妈收养,才跟了她的姓。”韦公子听罢羞惭万分,沉默半晌,突然心生毒计。他假意点灯邀饮,在杯中下毒。沈韦娘刚咽下便痛苦翻滚,众人赶来时已气绝。韦公子唤来戏班班主,重金贿赂收尸。但沈韦娘结交的多是权贵,众人愤慨,怂恿班主告官。韦公子恐惧,倾家财疏通,终因”浮躁”罪名被免职。

回乡时他才三十八岁,开始悔悟从前恶行。家中妻妾五六人却都无子嗣,想过继侄子,叔父认为他家风不正,怕孩子学坏,虽同意过继,但要等自己死后才让孙子过去。韦公子恼怒之下想接罗惠卿来家,遭族人反对作罢。数年后他突然患病,常捶胸痛骂:”淫乱婢女嫖宿妓女的禽兽!”叔父叹息:”这是要死了啊!”便将次子的孩子送去做嗣子。一个多月后韦公子果然死了。

(异史氏评:奸淫婢女嫖宿娼妓,流毒无穷。而自己的骨肉却管别人叫爹,已是羞耻。鬼神更嘲弄他,让他险些乱伦。他却不思悔改,只知流汗下毒,岂不是人面兽心!不过风流公子所生子女,即便沦落风尘,倒也都是人中翘楚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