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辛十四娘
广平冯生,少轻脱,纵酒。昧爽偶行,遇一少女,着红帔,容色娟好。从小奚奴,蹑露奔波,履袜沾濡。心窃好之。薄暮醉归,道侧故有兰若,久芜废,有女子自内出,则向丽人也,忽见生来,即转身入。阴思:丽者何得在禅院中?絷驴于门,往觇其异。入则断垣零落,阶上细草如毯。彷徨间,一斑白叟出,衣帽整洁,问:“客何来?”生曰:“偶过古刹,欲一瞻仰。”因问:“翁何至此?”叟曰:“老夫流寓无所,暂借此安顿细小。既承宠降,山茶可以当酒。”乃肃宾入。见殿后一院,石路光明,无复榛莽。入其室,则帘幌床幕,香雾喷人。坐展姓字,云:“蒙叟姓辛。”生乘醉遽问曰:“闻有女公子未适良匹,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。”辛笑曰:“容谋之荆人。”生即索笔为诗曰:“千金觅玉杵,殷勤手自将。云英如有意,亲为捣玄霜。”主人笑付左右。少间,有婢与辛耳语。辛起慰客耐坐,牵幕入,隐约数语即趋出。生意必有佳报,而辛乃坐与嗢噱,不复有他言。生不能忍,问曰:“未审意旨,幸释疑抱。”辛曰:“君卓荦士,倾风已久,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。”生固请,辛曰:“弱息十九人,嫁者十有二。醮命任之荆人,老夫不与焉。”生曰:“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。”辛不应,相对默然。闻房内嘤嘤腻语,生乘醉搴帘曰:“伉俪既不可得,当一见颜色,以消吾憾。”内闻钩动,群立愕顾。果有红衣人,振袖倾鬟,亭亭拈带。望见生入,遍室张皇。辛怒,命数人捽生出。酒愈涌上,倒榛芜中,瓦石乱落如雨,幸不着体。
卧移时,听驴子犹龁草路侧,乃起跨驴,踉跄而行。夜色迷闷,误入涧谷,狼奔鸱叫,竖毛寒心。踟蹰四顾,并不知其何所。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,疑必村落,竟驰投之。仰见高闳,以策挝门,内问曰:“何人半夜来此?”生以失路告,内曰:“待达主人。”生累足鹄俟。忽闻振管辟扉,一健仆出,代客捉驴。生入,见室甚华好,堂上张灯火。少坐,有妇人出,问客姓氏,生以告。逾刻,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,曰:“郡君至。”生起立,肃身欲拜。妪止之坐,谓生曰:“尔非冯云子之孙耶?”曰:“然。”妪曰:“子当是我弥甥。老身钟漏并歇,残年向尽,骨肉之间,殊多乖阔。”生曰:“儿少失怙,与我祖父处者,十不识一焉。素未拜省,乞便指示。”妪曰:“子自知之。”生不敢复问,坐对悬想。
妪曰:“甥深夜何得来此?”生以胆力自矜诩,遂历陈所遇。妪笑曰:“此大好事。况甥名士,殊不玷于姻娅,野狐精何得强自高?甥勿虑,我能为若致之。”生谢唯唯。妪顾左右曰:“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。”青衣人曰:“渠有十九女,都翩翩有风格,不知官人所聘行几?”生曰:“年约十五余矣。”青衣曰:“此是十四娘。三月间,曾从阿母寿郡君,何忘却?”妪笑曰:“是非刻莲瓣为高履,实以香屑,蒙纱而步者乎?”青衣曰:“是也。”妪曰:“此婢大会作意,弄媚巧。然果窈窕,阿甥赏鉴不谬。”即谓青衣曰:“可遣小狸奴唤之来。”青衣应诺去。

白话文

广平有个姓冯的书生,年轻时轻佻放荡,酗酒成性。一天黎明时分,他偶然外出,遇到一位少女,披着红斗篷,容貌秀丽,带着一个小丫鬟在晨露中赶路,鞋袜都被露水打湿了。冯生心里暗暗喜欢上了她。傍晚时分,冯生喝醉酒回家,路边原本有座寺庙,早已荒废多年,却看到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,正是早晨遇到的那位美人。女子突然见到冯生,立刻转身回去了。冯生暗想: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住在寺庙里?便把驴拴在门口,想进去看个究竟。进了寺庙,只见断墙残壁,台阶上长满了细软的野草。正在犹豫间,一位白发老翁走了出来,衣帽整洁,问道:“客人从哪儿来?”冯生说:“偶然路过古寺,想参观一下。”接着反问:“老人家怎么住在这里?”老翁说:“老夫漂泊无处安身,暂时借这个地方安置家眷。既然承蒙您光临,就用山茶当酒吧。”于是恭敬地请客人进去。

穿过殿堂后面,有一个院子,石子路干净整洁,不再杂草丛生。进入屋内,只见帘帐床幔,香气扑鼻。坐下后互通姓名,老翁说:“老夫姓辛。”冯生趁着醉意突然问道:“听说您有位女儿还没嫁人,我不自量力,想毛遂自荐。”辛老翁笑着说:“容我和老伴商量一下。”冯生立刻要来纸笔写下一首诗:“千金觅玉杵,殷勤手自将。云英如有意,亲为捣玄霜。”主人笑着把诗交给仆人。过了一会儿,有个丫鬟凑到辛老翁耳边低语。辛老翁起身让客人稍坐,掀开帘子进了里屋,隐约听到说了几句话,又很快出来。冯生以为一定有好消息,可是辛老翁只是坐着和他闲聊,不再提婚事。冯生忍不住问:“不知您的意思如何,希望解除我的疑虑。”辛老翁说:“您是杰出的人才,我仰慕已久,只是有些心里话不敢直说。”冯生再三请求,辛老翁才说:“我有十九个女儿,嫁出去了十二个。婚嫁的事全由老伴做主,老夫不参与。”冯生说:“我只要今天早晨带着小丫鬟踏露而行的那位姑娘。”辛老翁不回答,两人相对无言。这时听到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,冯生借着醉意掀开帘子说:“既然不能结为夫妻,也该让我见一面,了却我的遗憾。”屋里的人听到动静,全都惊讶地站了起来。果然有位红衣少女,甩袖低头,亭亭玉立地捏着衣带。看到冯生闯入,满屋子人都惊慌失措。辛老翁大怒,命令几个人把冯生揪了出去。冯生的酒劲更上头了,倒在杂草丛中,碎瓦石块像雨点般砸来,幸好没打中他。

躺了一会儿,听到驴子还在路边吃草,冯生爬起来骑上驴,摇摇晃晃地往前走。夜色沉沉,他迷路闯进了山涧峡谷,只听得狼奔鸮叫,吓得毛骨悚然。他徘徊四顾,完全不知身在何处。远远望见苍茫树林中透出忽明忽暗的灯光,猜想一定是个村子,就赶紧骑驴过去。抬头看见高大的门楼,便用鞭子敲门。里面问:“谁半夜三更来这儿?”冯生说自己迷了路,里面说:“等我禀报主人。”冯生踮着脚恭候。忽然听到开锁声,大门打开,一个健壮的仆人出来,替客人牵驴。冯生进门,见房屋非常华丽,厅堂上点着灯。刚坐一会儿,有个妇人出来询问客人姓名,冯生如实相告。过了一会儿,几个婢女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,说:“郡君到了。”冯生起身,恭敬地想行礼。老太太让他坐下,对他说:“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?”冯生答:“是的。”老太太说:“那你该是我的外甥孙。我已是风烛残年,时日无多,骨肉至亲之间,竟然如此疏远。”冯生说:“我从小失去父亲,和祖父来往的长辈,十个里认不出一个。从没来拜见您,请明示关系。”老太太说:“以后你自然会知道。”冯生不敢再问,坐着暗自揣测。

老太太问:“外甥孙怎么深夜到这里来?”冯生炫耀自己的胆量,把之前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。老太太笑着说:“这是大好事啊。何况外甥孙是名士,结亲也不算辱没她们,野狐精凭什么自高自大?外甥孙别担心,我能帮你办成。”冯生连连道谢。老太太环顾左右说:“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儿竟然这么标致。”有个婢女说:“他家有十九个女儿,个个风姿翩翩,不知官人想娶的是第几位?”冯生说:“年纪大约十五六岁。”婢女说:“那是十四娘。三月间,她曾跟着母亲来给郡君祝寿,您怎么忘了?”老太太笑着说:“是不是那个在莲瓣鞋上雕花,鞋里塞香粉,蒙着纱走路的小妮子?”婢女说:“正是。”老太太说:“这丫头最会别出心裁,卖弄娇媚。不过确实窈窕动人,外甥孙眼光不错。”随即对婢女说:“派个小丫头去把她叫来。”婢女答应着去了。

移时,入白:“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。”旋见红衣女子,望妪俯拜。妪曰:“后为我家甥妇,勿得修婢子礼。”女子起,娉娉而立,红袖低垂。妪理其鬓发,捻其耳环,曰:“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?”女低应曰:“闲来只挑绣。”回首见生,羞缩不安。妪曰:“此吾甥也。盛意与儿作姻好,何便教迷途,终夜窜溪谷?”女俯首无语。妪曰:“我唤汝非他,欲为吾甥作伐耳。”女默默而已。妪命扫榻展裀褥,即为合卺。女腆然曰:“还以告之父母。”妪曰:“我为汝作冰,有何舛谬?”女曰:“郡君之命,父母当不敢违,然如此草草,婢子即死,不敢奉命!”妪笑曰:“小女子志不可夺,真吾甥妇也!”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,付生收之。命归家检历,以良辰为定。乃使青衣送女去。听远鸡已唱,遣人持驴送生出。数步外,欻一回顾,则村舍已失,但见松楸浓黑,蓬颗蔽冢而已。定想移时,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。
薛乃生故祖母弟,故相呼以甥。心知遇鬼,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。咨嗟而归,漫检历以待之,而心恐鬼约难恃。再往兰若,则殿宇荒凉,问之居人,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。阴念:若得丽人,狐亦自佳。至日除舍扫途,更仆眺望,夜半犹寂,生已无望。顷之门外哗然,屣出窥,则绣幰已驻于庭,双鬟扶女坐青庐中。妆奁亦无长物,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,大如瓮,息肩置堂隅。生喜得佳丽偶,并不疑其异类。问女曰:“一死鬼,卿家何帖服之甚?”女曰:“薛尚书,今作五都巡环使,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,故归墓时常少。”生不忘蹇修,翼日往祭其墓。归见二青衣,持贝锦为贺,竟委几上而去。生以告女,女曰:“此郡君物也。”
邑有楚银台之公子,少与生共笔砚,颇相狎。闻生得狐妇,馈遗为餪,即登堂称觞。越数日,又折简来招饮。女闻,谓生曰:“曩公子来,我穴壁窥之,其人猿睛鹰准,不可与久居也。宜勿往。”生诺之。翼日公子造门,问负约之罪,且献新什。生评涉嘲笑,公子大惭,不欢而散。生归笑述于房,女惨然曰:“公子豺狼,不可狎也!子不听吾言,将及于难!”生笑谢之。后与公子辄相谀噱,前隙渐释。会提学试,公子第一,生第二。公子沾沾自喜,走伻来邀生饮,生辞;频招乃往。至则知为公子初度,客从满堂,列筵甚盛。公子出试卷示生,亲友叠肩叹赏。酒数行,乐奏于堂,鼓吹伧佇,宾主甚乐。公子忽谓生曰:“谚云:‘场中莫论文。’此言今知其谬。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,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。”公子言已,一座尽赞。生醉不能忍,大笑曰:“君到于今,尚以为文章至是耶!”生言已,一座失色。公子惭忿气结。客渐去,生亦遁。醒而悔之,因以告女。女不乐曰:“君诚乡曲之儇子也!轻薄之态,施之君子,则丧吾德;施之小人,则杀吾身。君祸不远矣!我不忍见君流落,请从此辞。”生惧而涕,且告之悔。女曰:“如欲我留,与君约:从今闭户绝交游,勿浪饮。”生谨受教。

白话文

过了一会儿,老婆婆进去禀报:”已经把辛家十四娘叫来了。”随即看见一位红衣女子,向老婆婆行礼。老婆婆说:”以后你就是我外甥媳妇了,不必行婢女的礼节。”女子起身,亭亭玉立,红袖低垂。老婆婆替她整理鬓发,摸着她的耳环问:”十四娘最近在闺中做些什么?”女子低声回答:”闲来只是做些刺绣。”回头看见冯生,羞怯地缩着身子。老婆婆说:”这是我外甥。他一心要和你结亲,你怎么就让他迷路,整夜在山谷里乱跑?”女子低头不语。老婆婆又说:”我叫你来不为别的,就是要给我外甥做媒。”女子只是沉默。老婆婆命人打扫床铺铺好被褥,就要给他们成亲。女子红着脸说:”这事得先告诉父母。”老婆婆说:”我给你做媒,有什么不妥?”女子说:”郡君的命令,父母自然不敢违抗,但这样草率成婚,我就是死也不敢从命!”老婆婆笑道:”小丫头志向坚定,真是我外甥的好媳妇!”于是拔下她头上的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好,让他回家查黄历选个好日子定亲,又派婢女送十四娘回去。这时远处鸡已报晓,老婆婆派人牵驴送冯生出门。

冯生走出几步回头一看,村庄宅院都不见了,只见黑压压的松树林中散布着几座荒坟。他愣神想了一会儿,才明白那里是薛尚书的坟墓。薛尚书是冯生已故祖母的弟弟,所以称他为外甥。冯生心知遇见了鬼,但还是不知道十四娘是什么人。他叹息着回家,随意翻看黄历等待婚期,又担心鬼神的约定靠不住。再去那座寺庙,只见殿宇荒凉,向当地人打听,都说寺里经常有狐狸出没。冯生暗想:若能娶到美人,狐狸也不错。

到了选定的日子,冯生打扫房屋准备迎亲,派仆人轮流眺望,直到半夜还不见动静,他已经不抱希望了。忽然门外一阵喧哗,他趿拉着鞋跑出去看,只见一辆彩轿已经停在院中,两个丫鬟扶着新娘坐在喜帐里。陪嫁的妆奁很简单,只有两个长胡子仆人扛来一个扑满(储钱罐),大得像瓮,放在堂屋角落里。冯生高兴娶到美妻,也不怀疑她是异类。他问妻子:”那个已死的鬼老婆婆,你家怎么那么听她的话?”十四娘说:”薛尚书现在担任五都巡环使,方圆几百里的鬼狐都要给他当随从,所以他很少回墓里住。”冯生不忘媒人恩情,第二天去祭扫了薛尚书的坟墓。回家看见两个婢女送来锦缎贺礼,放在桌上就走了。冯生告诉妻子,十四娘说:”这是郡君的礼物。”

县城里有位楚银台的公子,从小和冯生一起读书,关系很好。他听说冯生娶了狐妻,就送礼来贺喜,还上门喝喜酒。过了几天,又写信来请冯生喝酒。十四娘知道后对冯生说:”那天楚公子来,我从墙缝里看见他,这人长得猴眼鹰鼻,不能长久相处,最好不要去。”冯生答应了。第二天楚公子亲自上门,责怪冯生失约,还拿出新写的诗作。冯生评论时说了些嘲笑的话,楚公子羞恼难堪,两人不欢而散。冯生回家笑着告诉妻子,十四娘神色黯然地说:”楚公子是豺狼之辈,不能亲近!你不听我的话,会遭殃的!”冯生笑着赔不是。后来他和楚公子又互相奉承说笑,前嫌渐渐化解。适逢提学使主持考试,楚公子考了第一,冯生第二。楚公子洋洋得意,派人来请冯生喝酒,冯生推辞不掉只好去了。到了才知道是楚公子生日,宾客满堂,宴席丰盛。楚公子拿出考卷给冯生看,亲友们争相称赞。酒过数巡,堂下奏乐助兴,鼓乐喧天,宾主尽欢。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:”俗话说’考场不论文章’,现在知道这话错了。我这次之所以名列你前,就是因为开头几句略胜一筹。”满座宾客都附和称赞。冯生醉意上来忍不住大笑道:”你到现在还以为是因为文章写得好吗?”此言一出,满座失色。楚公子又羞又怒,气得说不出话。宾客们渐渐散去,冯生也溜走了。酒醒后他后悔不已,把这事告诉了十四娘。十四娘不高兴地说:”你真是个轻浮的乡下人!用这种轻薄态度对待君子,有损品德;对待小人,会招来杀身之祸。你大祸临头了!我不忍心看你遭难,就此告别吧。”冯生害怕得哭起来,表示悔改。十四娘说:”要想我留下,必须答应:从今往后关门闭户,断绝交游,不准再纵酒。”冯生恭敬地答应了。

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,日以纴织为事。时自归宁,未尝逾夜。又时出金帛作生计,日有赢余,辄投扑满。日杜门户,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。
一日,楚公子驰函来,女焚爇不以闻。翼日,出吊于城,遇公子于丧者之家,捉臂苦约,生辞以故。公子使圉人挽辔,拥捽以行。至家,立命洗腆。继辞夙退。公子要遮无已,出家姬弹筝为乐。生素不羁,向闭置庭中,颇觉闷损,忽逢剧饮,兴顿豪,无复萦念。因而醉酣,颓卧席间。公子妻阮氏,最悍妒,婢妾不敢施脂泽。日前,婢入斋中,为阮掩执,以杖击首,脑裂立毙。公子以生嘲慢故,衔生,日思所报,遂谋醉以酒而诬之。乘生醉寐,扛尸床间,合扉径去。生五更酲解,始觉身卧几上,起寻枕榻,则有物腻然,绁绊步履。摸之,人也。意主人遣僮伴睡。又蹴之不动,举之而僵,大骇,出门怪呼。厮役尽起,爇之,见尸,执生怒闹。公子出验之,诬生逼奸杀婢,执送广平。隔日,十四娘始知,潸泣曰:“早知今日矣!”因按日以金钱遗生。生见府尹,无理可伸,朝夕搒掠,皮肉尽脱。女自诣问,生见之,悲气塞心,不能言说。女知陷阱已深,劝令诬服,以免刑宪。生泣听命。
女还往之间,人咫尺不相窥。归家咨惋,遽遣婢子去。独居数日,又托媒媪购良家女,名禄儿,年及笄,容华颇丽,与同寝食,抚爱异于群小。生认误杀拟绞。苍头得信归,恸述不成声。女闻,坦然若不介意。既而秋决有日,女始皇皇躁动,昼去夕来,无停履。每于寂所,于邑悲哀,至损眠食。一日,日晡,狐婢忽来。女顿起,相引屏语。出则笑色满容,料理门户如平时。翼日,苍头至狱,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。苍头复命,女漫应之,亦不怆恻,殊落落置之;家人窃议其忍。忽道路沸传:楚银台革职,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。苍头闻之,喜告主母。女亦喜,即遣入府探视,则生已出狱,相见悲喜。俄捕公子至,一鞫,尽得其情。生立释宁家。归见女,泫然流涕,女亦相对怆楚,悲已而喜,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。女笑指婢曰:“此君之功臣也。”生愕问故。
先是,女遣婢赴燕都,欲达宫闱,为生陈冤抑。婢至,则宫中有神守护,徘徊御沟间,数月不得入。婢惧误事,方欲归谋,忽闻今上将幸大同,婢乃预往,伪作流妓。上至勾栏,极蒙宠眷。疑婢不似风尘人,婢乃垂泣。上问:“有何冤苦?”婢对曰:“妾原籍直隶广平,生员冯某之女。父以冤狱将死,遂鬻妾勾栏中。”上惨然,赐金百两。临行,细问颠末,以纸笔记姓名;且言欲与共富贵。婢言:“但得父子团聚,不愿华膴也。”上颔之,乃去。婢以此情告生。生急起拜,泪眦双荧。居无几何,女忽谓生曰:“妾不为情缘,何处得烦恼?君被逮时,妾奔走戚眷间,并无一人代一谋者。尔时酸衷,诚不可以告诉。今视尘俗益厌苦。我已为君蓄良偶,可从此别。”生闻,泣伏不起,女乃止。夜遣禄儿侍生寝,生拒不纳。朝视十四娘,容光顿减;又月余,渐以衰老;半载,黯黑如村妪:生敬之,终不替。女忽复言别,且曰:“君自有佳侣,安用此鸠盘为?”生哀泣如前日。又逾月,女暴疾,绝饮食,羸卧闺闼。生侍汤药,如奉父母。巫医无灵,竟以溘逝。生悲怛欲绝。即以婢赐金,为营斋葬。数日,婢亦去,遂以禄儿为室。逾年,生一子。然比岁不登,家益落。夫妻无计,对影长愁。忽忆堂陬扑满,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,不知尚在否。近临之,则豉具盐盎,罗列殆满。头头置去,箸探其中,坚不可入。扑而碎之,金钱溢出。由此顿大充裕。
后苍头至太华、遇十四娘,乘青骡,婢子跨蹇以从,问:“冯郎安否?”且言:“致意主人,我已名列仙籍矣。”言讫不见。
异史氏曰:“轻薄之词,多出于士类,此君子所悼惜也。余尝冒不韪之名,言冤则已迂,然未尝不刻苦自励,以勉附于君子之林,而祸福之说不与焉。若冯生者,一言之微,几至杀身,苟非室有仙人,亦何能解脱囹圄,以再生于当世耶?可惧哉?”

白话文

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,整日以纺织为业。有时回娘家探望,也从不过夜。她还时常拿出钱财做买卖,每日赚得的盈余便丢进储钱的扑满中。她平日闭门不出,若有访客就让老仆婉拒。

一天,楚公子派人送来书信,十四娘直接烧掉不予理会。次日她出城吊丧,在丧家遇到公子。公子强行拉住她苦苦纠缠,她借口有事推脱。公子竟让马夫拽住缰绳,硬是将她挟持回府,当即命人设宴款待。十四娘屡次告退,公子百般阻拦,还唤出家妓弹筝助兴。十四娘向来洒脱,久居深闺本已烦闷,此刻开怀畅饮,兴致高涨,渐渐放下戒心,最终醉倒席间。

原来公子之妻阮氏极其善妒,婢女们连脂粉都不敢用。前些日子有个丫鬟误入书房,被阮氏当场杖毙。公子因曾被十四娘讥讽而怀恨在心,便设局灌醉她,趁其昏睡时将丫鬟尸体搬到她身旁,随后锁门离去。五更时分,十四娘酒醒发现身在桌前,起身摸到床上有个滑腻物体绊住脚步,以为是陪睡的小童,踢也踢不动,一摸才知是具僵硬尸体,吓得冲出房门大叫。家仆们举着火把赶来,见状便诬陷她逼奸杀人,将其扭送官府。直到两日后,十四娘才得知丈夫冯生被诬下狱,泪落如雨:”早知会有今日!”她每日派人给狱中的冯生送钱。冯生在大堂上有冤难伸,日夜受刑遍体鳞伤。十四娘前去探监时,冯生悲愤得说不出话。见冤案难以平反,她只得劝丈夫暂且认罪以免再受酷刑,冯生含泪应允。

此后十四娘行踪诡秘,旁人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她。回家后她突然遣散婢女,独居数日又托媒人买来名叫禄儿的良家女子,对其格外疼爱。最终冯生被判误杀罪处以绞刑。老仆带回噩耗时痛哭失声,十四娘却神色如常。直到秋决前夕,她才突然焦躁不安,日夜奔走,常在无人处痛哭失声,日渐憔悴。某日黄昏,她失踪多日的狐婢突然归来,二人密谈后十四娘竟容光焕发。次日老仆去狱中带回冯生诀别的口信,她只是淡淡应声,旁人暗骂她心狠。

忽有消息传来:楚御史被革职,朝廷特派官员重审冯生案。冯生获释归家,与妻子相拥而泣。原来十四娘早派狐婢赴京告御状,狐婢蹲守皇宫数月不得入,后趁皇帝巡幸大同时扮作妓女面圣,谎称自己是冯生之女,终使冤情上达天听。

团聚后十四娘却道:”若非情缘牵绊,何来这些苦难?你入狱时我四处求告,竟无一人相助。如今尘世更令我厌倦,已为你觅得佳偶,就此别过。”冯生跪地痛哭挽留。当夜她让禄儿侍寝被拒。此后十四娘日渐衰老,半年后已成枯槁老妪,冯生仍敬爱如初。又过月余,她突发重病卧床不起,冯生亲奉汤药,但她最终还是离世了。冯生用御赐黄金厚葬妻子,狐婢也随即离去。

家境渐贫时,冯生偶然发现当年十四娘常投钱的扑满,打碎后竟涌出无数金钱。后来老仆在华山偶遇骑着青骡的十四娘,她托仆人带话:”请告诉冯郎,我已位列仙班。”说完便消失于云雾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