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胭脂
东昌卞氏,业牛医者,有女小字胭脂,才姿惠丽。父宝爱之,欲占凤于清门,而世族鄙其寒贱,不屑缔盟,所以及笄未字。对户庞姓之妻王氏,佻脱善谑,女闺中谈友也。一日送至门,见一少年过,白服裙帽,丰采甚都。女意动,秋波萦转之。少年俯首趋去。去既远,女犹凝眺。王窥其意,戏谓曰:“以娘子才貌,得配若人,庶可无憾。”女晕红上颊,脉脉不作一语。王问:“识得此郎否?”女曰:“不识。”曰:“此南巷鄂秀才秋隼,故孝廉之子。妾向与同里,故识之,世间男子无其温婉。近以妻服未阕,故衣素。娘子如有意,当寄语使委冰焉。”女无语,王笑而去。
数日无耗,女疑王氏未往,又疑宦裔不肯俯就。邑邑徘徊,渐废饮食;萦念颇苦,寝疾惙顿。王氏适来省视,研诘病由。女曰:“自亦不知。但尔日别后,渐觉不快,延命假息,朝暮人也。”王小语曰:“我家男子负贩未归,尚无人致声鄂郎。芳体违和,莫非为此?”女赪颜良久。王戏曰:“果为此,病已至是,尚何顾忌?先令其夜来一聚,彼岂不肯可?”女叹气曰:“事至此,已不能羞。若渠不嫌寒贱,即遣冰来,病当愈;若私约,则断断不可!”王颔之而去。
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,既嫁,宿侦夫他出,辄寻旧好。是夜宿适来,因述女言为笑,戏嘱致意鄂生。宿久知女美,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。欲与妇谋,又恐其妒,乃假无心之词,问女家闺闼甚悉。次夜逾垣入,直达女所,以指叩窗。女问:“谁何?”答曰:“鄂生。”女曰:“妾所以念君者,为百年,不为一夕。郎果爱妾,但当速遣冰人;若言私合,不敢从命。”宿姑诺之,苦求一握玉腕为信。女不忍过拒,力疾启扉。宿遽入,抱求欢。女无力撑拒,仆地上,气息不续。宿急曳之。女曰:“何来恶少,必非鄂郎;果是鄂郎,其人温驯,知妾病由,当相怜恤,何遂狂暴若此!若复尔尔,便当鸣呼,品行亏损,两无所益!”宿恐假迹败露,不敢复强,但请后会。女以亲迎为期。宿以为远,又请。女厌纠缠,约待病愈。宿求信物,女不许;宿捉足解绣履而出。女呼之返,曰:“身已许君,复何吝惜?但恐‘画虎成狗’,致贻污谤。今亵物已入君手,料不可反。君如负心,但有一死!”宿既出,又投宿王所。既卧,心不忘履,阴摸衣袂,竟已乌有。急起篝灯,振衣冥索。诘王,不应。疑其藏匿,妇故笑以疑之。宿不能隐,实以情告。言已遍烛门外,竟不可得。懊恨归寝,犹意深夜无人,遗落当犹在途也。早起寻,亦复杳然。
先是巷中有毛大者,游手无籍。尝挑王氏不得,知宿与洽,思掩执以胁之。是夜过其门,推之未扁,潜入。方至窗下,踏一物软若絮缩,拾视,则巾裹女舄。伏听之,闻宿自述甚悉,喜极,抽息而出。逾数夕,越墙入女家,门户不悉,误诣翁舍。翁窥窗见男子,察其音迹,知为女来。大怒,操刀直出。毛大骇,反走。方欲攀垣,而卞追已近,急无所逃,反身夺刃;媪起大呼,毛不得脱,因而杀翁。女稍痊,闻喧始起。共烛之,翁脑裂不能言,俄顷已绝。于墙下得绣履,媪视之,胭脂物也。逼女,女哭而实告之;不忍贻累王氏,言鄂生之自至而已。天明讼于邑。
白话文
东昌有个姓卞的,以医牛为业,有个女儿小名叫胭脂,聪明又漂亮。父亲很疼爱她,想把她许配给书香门第,但那些世家嫌他家贫贱,不肯结亲,所以到了成年还没许人。对门庞家的媳妇王氏,为人轻浮爱开玩笑,是胭脂闺中闲聊的伙伴。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,看见一个少年走过,白衣白帽,风度翩翩。胭脂动了心,目光追随着他。少年低着头快步走开了。走远后,胭脂还望着他的背影。王氏看出她的心思,开玩笑说:“以姑娘的才貌,能配上这样的人,才算没遗憾。”胭脂红了脸,含情脉脉不说话。王氏问:“认得这小伙子吗?”胭脂说:“不认得。”王氏说:“这是南巷的鄂秀才,叫秋隼,是已故举人的儿子。我以前和他同住一条巷子,所以认识他,世上男子没比他更温和的。他正为妻子服丧,所以穿白衣。姑娘如果有意,我捎信让他托媒人来。”胭脂没说话,王氏笑着走了。
过了几天没消息,胭脂怀疑王氏没去,又怕官宦人家不肯俯就。整天闷闷不乐,渐渐吃不下饭,相思成疾,卧床不起。王氏来看她,问她病因。胭脂说:“我自己也不知道。只是那天分别后,就渐渐不舒服,现在苟延残喘,怕活不久了。”王氏小声说:“我家男人出门做生意没回来,还没人给鄂生传话。你身子不舒服,莫非为这个?”胭脂脸红了好久。王氏开玩笑说:“真要为了这个,病成这样,还顾忌什么?先叫他晚上来见一面,他能不愿意?”胭脂叹气说:“事到如今,也顾不得羞了。只要他不嫌我家贫贱,就派媒人来,我病就好了;若是私下约会,断断不可!”王氏点头走了。
王氏年轻时和邻居宿介私通,出嫁后,宿介趁她丈夫不在就来私会。当晚宿介正好来了,王氏就把胭脂的事当笑话讲,开玩笑让他给鄂生传话。宿介早知道胭脂漂亮,听了暗自高兴,觉得有机可乘。想和王氏商量,又怕她吃醋,就假装随口打听,把胭脂家的情况问得一清二楚。第二天夜里,他翻墙进去,直奔胭脂房间,用手指敲窗。胭脂问:“谁?”回答:“鄂生。”胭脂说:“我想念你,是为了一辈子,不是为了一夜。你真爱我,就该快点请媒人;要是想私会,我不能答应。”宿介假装答应,苦苦哀求握一下她的手作为信物。胭脂不忍心拒绝,勉强支撑着开了门。宿介突然闯进来抱住她求欢。胭脂无力抵抗,倒在地上,上气不接下气。宿介赶紧拉她。胭脂说:“哪儿来的无赖,肯定不是鄂郎!要是鄂郎,他那么温柔,知道我生病,会怜惜我,哪会这么粗暴!再这样我就喊了,坏了名节,对谁都没好处!”宿介怕露馅,不敢再强迫,只求下次再见。胭脂说等到结婚那天。宿介嫌太久,又求。胭脂烦他纠缠,约定病好后再见。宿介要信物,胭脂不给;宿介就抓起她的脚脱了绣花鞋跑了。胭脂叫他回来,说:“身子都许给你了,还有什么舍不得?只怕‘画虎不成反类犬’,招来闲话。现在贴身的东西在你手里,料想要不回来了。你要是负心,我只有一死!”宿介出来后,又到王氏家过夜。躺下后,心里还惦记着鞋子,偷偷摸袖子,发现鞋不见了。急忙点灯找,抖衣服翻遍了也没有。问王氏,她不吭声。宿介怀疑她藏起来了,王氏故意笑而不答。宿介瞒不住,只好说实话。说完又举着灯到门外找遍了,还是找不到。懊恼地回去睡觉,心想半夜没人,鞋可能掉路上了。天亮再找,依然不见。
这之前,巷里有个叫毛大的,游手好闲。曾调戏王氏没得逞,知道她和宿介私通,想捉奸要挟她。那晚路过她家,推门没闩,就溜了进去。刚走到窗下,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,捡起来一看,是手帕包着的女鞋。趴在窗边一听,宿介正讲得清清楚楚,高兴坏了,悄悄溜走。过了几晚,毛大翻墙进胭脂家,不熟悉门户,误闯到卞老头屋里。老头从窗户看见男人,听动静知道是冲女儿来的,大怒,提刀冲出来。毛大吓坏了,转身就跑。刚要爬墙,卞老头已追到跟前,毛大无处可逃,转身夺刀;老太太大喊起来,毛大脱不了身,就把老头杀了。胭脂病稍好,听到吵闹才起来。拿灯一照,老头脑袋裂开说不出话,一会儿就断气了。在墙下找到绣花鞋,老太太一看,是胭脂的东西。逼问女儿,胭脂哭着如实相告,但不想连累王氏,只说是鄂生自己来的。天一亮就到县衙告状。
古文
官拘鄂。鄂为人谨讷,年十九岁,见人羞涩如童子。被执骇绝。上堂不能置词,惟有战栗。宰益信其情实,横加梏械。生不堪痛楚,遂诬服。及解郡,敲扑如邑。生冤气填塞,每欲与女面质;及相见,女辄诟詈,遂结舌不能自伸,由是论死。经数官复讯无异。
后委济南府复审。时吴公南岱守济南,一见鄂生,疑其不类杀人者,阴使人从容私问之,俾尽得其词。公以是益知鄂生冤。筹思数日始鞫之。先问胭脂:“订约后有知者否?”曰:“无之。”“遇鄂生时别有人否?”亦曰:“无之。”乃唤生上,温语慰问。生曰:“曾过其门,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,某即趋避,过此并无一言。”吴公叱女曰:“适言侧无他人,何以有邻妇也?”欲刑之。女惧曰:“虽有王氏,与彼实无关涉。”公罢质,命拘王氏。拘到,禁不与女通,立刻出审,便问王:“杀人者谁?”王曰:“不知。”公诈之曰:“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,何得不招?”妇呼曰:“冤哉!淫婢自思男子,我虽有媒合之言,特戏之耳。彼自引奸夫入院,我何知焉!”公细诘之,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。公呼女上,怒曰:“汝言彼不知情,今何以自供撮合哉?”女流涕曰:“自己不肖,致父惨死,讼结不知何年,又累他人,诚不忍耳。”公问王氏:“既戏后,曾语何人?”王供:“无之。”公怒曰:“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,何得云无?”王曰:“丈夫久客未归。”公曰:“虽然,凡戏人者,皆笑人之愚,以炫已之慧,更不向一人言,将谁欺?”命梏十指。妇不得已,实供:“曾与宿言。”公于是释鄂拘宿。宿至,自供:“不知。”公曰:“宿妓者必非良士!”严械之。宿供曰:“赚女是真。自失履后,未敢复往,杀人实不知情。”公曰:“逾墙者何所不至!”又械之。宿不任凌藉,遂亦诬承。招成报上,咸称吴公之神。铁案如山,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。然宿虽放纵无行,实亦东国名士。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,且又怜才恤士,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,语言怆恻。公乃讨其招供,反复凝思之,拍案曰:“此生冤也!”遂请于院、司,移案再鞫。问宿生:“鞋遗何所?”供曰:“忘之。但叩妇门时,犹在袖中。”转诘王氏:“宿介之外,奸夫有几?”供言:“无有。”公曰:“淫妇岂得专私一人?”又供曰:“身与宿介稚齿交合,故未能谢绝;后非无见挑者,身实未敢相从。”因使指其挑者,供云:“同里毛大,屡挑屡拒之矣。”公曰:“何忽贞白如此?”命搒之。妇顿首出血,力辨无有,乃释之。又诘:“汝夫远出,宁无有托故而来者?”曰:“有之。某甲、某乙,皆以借贷馈赠,曾一二次入小人家。”
白话文
官府拘捕了鄂生。鄂生为人谨慎木讷,年纪才十九岁,见人害羞像孩子一样。被抓后吓得要死,上公堂说不出话来,只是发抖。县官更认定他心虚,对他严刑拷打。鄂生受不了痛苦,只好含冤认罪。押到府城后,照样被打得死去活来。他满肚子冤屈,总想和胭脂当面对质,可每次见面胭脂就破口大骂,他气得说不出话,就这样被判了死刑。经过好几个官员复审,结果都一样。
后来案子交到济南府复审。当时吴南岱任济南知府,一见鄂生就觉得不像杀人犯,暗中派人单独问他,让他把实情全说出来。吴知府因此更加确信鄂生冤枉。他思考了好几天才开堂审问。先问胭脂:”你们私定终身的事有人知道吗?”回答:”没有。”又问:”遇见鄂生时有别人在场吗?”也说没有。于是传鄂生上堂,温和地询问。鄂生说:”我只是路过她家门口,看见以前的邻居王氏和一个姑娘出来,我马上躲开了,根本没说过话。”吴知府立刻呵斥胭脂:”刚才还说旁边没人,怎么又冒出个王氏?”要对她用刑。胭脂慌忙说:”虽然有王氏在场,但她真的不知情。”吴知府暂停审问,下令抓王氏。抓到后禁止她与胭脂见面,立即升堂审问:”杀人凶手是谁?”王氏回答:”不知道。”吴知府诈她:”胭脂都招了,说卞老头被杀的事你全知道,还想抵赖?”王氏大喊冤枉:”那丫头自己想男人,我虽然说过做媒的话,只是开玩笑。她自己把奸夫引进门,我哪知道啊!”吴知府追问细节,王氏才说出之前开玩笑的经过。吴知府叫胭脂上堂,怒斥道:”你说她不知情,现在她自己怎么招认做媒了?”胭脂流泪说:”是我不争气,害死父亲,官司不知拖到什么时候,还要连累别人,实在不忍心啊。”
吴知府又问王氏:”你开玩笑后,跟谁说过这事?”王氏说:”没跟别人说过。”吴知府怒道:”夫妻同床什么话不说,怎么可能不告诉丈夫?”王氏辩解:”我丈夫出门很久没回来了。”吴知府说:”就算这样,凡是戏弄别人的人,都会笑话别人蠢来显摆自己聪明,怎么可能不跟别人说?”命令夹她手指。王氏熬不住,只得招认:”曾经和宿介说过。”吴知府这才释放鄂生,改抓宿介。宿介到案后矢口否认。吴知府说:”嫖妓的能是什么好人!”严刑拷打。宿介招认:”骗胭脂是真的,但丢了鞋后没敢再去,杀人的事真不知道。”吴知府喝道:”翻墙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!”继续用刑。宿介受不了折磨,也被迫认罪。结案上报后,人人都夸吴知府神明。案子铁板钉钉,宿介只能等秋后问斩了。
不过宿介虽然品行不端,倒也是山东有名的才子。他听说学使施愚山最贤明爱才,就写状子申诉冤情,言辞凄切。施公调阅案卷反复推敲,拍案道:”这人确实冤枉!”于是请示上司,重审此案。他问宿介:”鞋子丢在哪里?”宿介回答:”记不清了,只记得敲王氏家门时还在袖子里。”施公转而审问王氏:”除了宿介,你还有几个姘头?”王氏说:”没有。”施公说:”淫荡女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姘头?”王氏又招认:”年轻时就和宿介私通,所以没拒绝他。后来不是没人勾引,只是我没答应。”施公让她指出是谁,王氏说:”同村的毛大,多次调戏都被我拒绝了。”施公质问:”怎么突然这么贞洁了?”命令拷打。王氏磕头出血,极力辩解没有别人,这才作罢。施公又问:”你丈夫外出,难道没人借故上门?”王氏说:”有的。某甲、某乙都借口借钱送礼,来过一两次。”
古文
盖甲、乙皆巷中游荡之子,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。公悉籍其名,并拘之。既齐,公赴城隍庙,使尽伏案前。讯曰:“曩梦神告,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。今对神明,不得有妄言。如肯自首,尚可原宥;虚者廉得无赦!”同声言无杀人之事。公以三木置地,将并夹之。括发裸身,齐鸣冤苦。公命释之,谓曰:“既不自招,当使鬼神指之。”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,令无少隙;袒诸囚背,驱入暗中,始投盆水,一一命自盥讫;系诸壁下,戒令“面壁勿动,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”。少间,唤出验视,指毛曰:“此真杀人贼也!”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,又以烟煤濯其手:杀人者恐神来书,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;临出以手护背,而有烟色也。公固疑是毛,至此益信。施以毒刑,尽吐其实。判曰:
“宿介:蹈盆成括杀身之道,成登徒子好色之名。只缘两小无猜,遂野鹜如家鸡之恋;为因一言有漏,致得陇兴望蜀之心。将仲子而逾园墙,便如鸟堕;冒刘郎而至洞口,竟赚门开。感帨惊尨,鼠有皮胡若此?攀花折树,士无行其谓何!幸而听病燕之娇啼,犹为玉惜;怜弱柳之憔悴,未似莺狂。而释幺凤于罗中,尚有文人之意;乃劫香盟于袜底,宁非无赖之尤:蝴蝶过墙,隔窗有耳;莲花瓣卸,堕地无踪。假中之假以生,冤外之冤谁信?天降祸起,酷械至于垂亡;自作孽盈,断头几于不续。彼逾墙钻隙,固有玷夫儒冠;而僵李代桃,诚难消其冤气。是宜稍宽笞扑,折其已受之惨;姑降青衣,开彼自新之路。
若毛大者:刁猾无籍,市井凶徒。被邻女之投梭,淫心不死;伺狂童之入巷,贼智忽生。开户迎风,喜得履张生之迹;求浆值酒,妄思偷韩掾之香。何意魄夺自天,魂摄于鬼。浪乘槎木,直入广寒之宫;径泛渔舟,错认桃源之路。遂使情火息焰,欲海生波。刀横直前,投鼠无他顾之意;寇穷安往,急兔起反噬之心。越壁入人家,止期张有冠而李借;夺兵遗绣履,遂教鱼脱网而鸿罹。风流道乃生此恶魔,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!即断首领,以快人心。
胭脂;身犹未字,岁已及笄。以月殿之仙人,自应有郎似玉;原霓裳之旧队,何愁贮屋无金?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,竟绕春婆之梦;怨摽梅而思吉士,遂离倩女之魂。为因一线缠萦,致使群魔交至。争妇女之颜色,恐失‘胭脂’;惹鸷鸟之纷飞,并托‘秋隼’。莲钩摘去,难保一瓣之香;铁限敲来,几破连城之玉。嵌红豆于骰子,相思骨竟作厉阶;丧乔木于斧斤,可憎才真成祸水!葳蕤自守,幸白壁之无瑕;缧绁苦争,喜锦衾之可覆。嘉其入门之拒,犹洁白之情人;遂其掷果之心,亦风流之雅事。仰彼邑令,作尔冰人。”案既结,遐迩传颂焉。
白话文
【白话译文】
有一群市井混混,其中甲和乙都对胭脂有意但未曾表露。官员登记了他们的名字,全部抓来。人到齐后,官员带他们到城隍庙,让他们跪在神案前,训诫道:“神明托梦告诉我,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人之中。现在当着神灵的面,不许说谎!若主动认罪,还可宽恕;若抵赖,查出来绝不轻饶!”众人齐声喊冤。官员命人搬来刑具,准备动刑。犯人被揪发脱衣,惨呼冤枉。官员便下令释放他们,说道:“既然不招,就让鬼神指认凶手。”他命人用毛毯遮严窗户,不留一丝光亮,让囚犯们脱去上衣,进入暗室,每人先洗手,再面壁而立,警告他们:“面对墙壁不许动,神明会在杀人者背上写字。”片刻后,将他们唤出查验。官员指着毛大说:“这就是真凶!”原来他事先让人用灰涂墙,又用烟灰调水——凶手怕背上被写字,紧贴墙壁而蹭上灰;出门时用手护背,又沾上烟灰。官员本就怀疑毛大,此时更确信。严刑之下,毛大全部招供。
判词如下:
宿介:你像盆成括般自作聪明,又像登徒子般贪恋美色。因与胭脂青梅竹马,便野鸟充作家鸡;因她一句失言,竟得寸进尺。翻墙如鸟坠,冒充情郎骗开门。拉扯衣裳惊动狗吠,脸皮何在?攀花折枝,简直无耻!幸而听到病弱哀求,尚存怜惜;放过幼凤,还算有点文人良心。但你强夺绣鞋为信物,实属无赖行径。蝴蝶过墙隔窗有耳,莲花瓣落无迹可寻。误会叠加,冤屈难明。你虽非凶手,但翻墙偷香,玷辱读书人名节;替人受罪,也算咎由自取。现减轻刑罚,免去你已受的苦;革除功名,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。
毛大:刁滑凶徒,屡教不改。被邻女拒绝仍不死心,跟踪宿介时心生歹念。本想冒充他人偷香,却误闯闺阁。情欲熏心,拔刀杀人,如困兽反咬。翻墙行凶,留下绣鞋嫁祸他人。风流之地出此恶魔,温柔乡里藏此鬼魅!判处斩首,以平民愤。
胭脂:待嫁之年,貌美如仙。本可配得佳婿,却因思慕才子,惹来祸端。一点情丝招群魔缠身,争“胭脂”之名,假“秋隼”之姓。绣鞋被夺,清白几毁;公堂受审,玉体濒损。虽陷冤狱,终证清白。赞你拒贼守贞,仍是洁白玉人;成全你爱才之心,也算风流雅事。命县令做媒,为你择婿。
案件审结后,远近传颂。
古文
自吴公鞫后,女始知鄂生冤。堂下相遇,靦然含涕,似有痛惜之词,而未可言也。生感其眷恋之情,爱慕殊切;而又念其出身微贱,日登公堂,为千人所窥指,恐娶之为人姗笑,日夜萦回,无以自主。判牒既下,意始安贴。邑宰为之委禽,送鼓吹焉。
异史氏曰:“甚哉!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!纵能知李代为冤,谁复思桃僵亦屈?然事虽暗昧,必有其间,要非审思研察,不能得也。呜呼!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,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。世之居民上者,棋局消日,绸被放衙,下情民艰,更不肯一劳方寸。至鼓动衙开,巍然坐堂上,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,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!”
愚山先生吾师也。方见知时,余犹童子。窃见其奖进士子,拳拳如恐不尽;小有冤抑,必委曲呵护之,曾不肯作威学校,以媚权要。真宣圣之护法,不止一代宗匠,衡文无屈士已也。而爱才如命,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。尝有名士入场,作“宝藏兴焉”文,误记“水下”;录毕而后悟之,料无不黜之理。因作词文后云:“宝藏在山间,误认却在水边。山头盖起水晶殿。瑚长峰尖,珠结树颠。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!告苍天:留点蒂儿,好与友朋看。”先生阅而和之曰:“宝藏将山夸,忽然见在水涯。樵夫漫说渔翁话。题目虽差,文字却佳,怎肯放在他人下。尝见他,登高怕险;那曾见,会水淹杀?”此亦风雅之一斑,怜才之一事也。
白话文
自从吴公审案后,胭脂才明白鄂生是冤枉的。两人在公堂相遇时,她羞愧含泪,似乎有歉疚的话想说却未能开口。鄂生被她这份情意打动,内心愈发爱慕;但想到她出身低微,连日上公堂被众人指指点点,怕娶她会遭人嘲笑,日夜纠结难以决断。直到判决文书下达才安心。县令替他送聘礼,还安排了迎亲乐队。
(异史氏评论说:)审案怎能不谨慎啊!即便能辨明李代桃僵的冤情,谁又会想到被顶替者同样蒙冤?虽说案情晦暗,但必有蛛丝马迹,非深思细察不能查明。人们只佩服智者断案如神,却不知良匠的苦心。世上那些当官的,整日下棋消遣,盖着绸被懒理公务,对民间疾苦毫不上心。等到升堂时,对申冤百姓只会用刑具镇压,难怪天下有那么多沉冤不得昭雪!
(作者追忆:)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。我刚拜师时还是个孩童,亲眼见他激励学子时倾尽热忱,对蒙冤者必定多方维护,从不在学堂耍威风讨好权贵。他不只是孔门护法、文坛宗师,更难得的是爱才如命。曾有考生写《宝藏兴焉》时误记”水下”,交卷后懊悔不已。他在卷末补了首打油诗:”宝藏本在山,错记水边藏。山顶造水晶宫,珊瑚长峰顶,珍珠挂树梢。这下崖边摔死撑船郎!求老天:留点脸面,好歹让朋友瞧瞧。”先生阅卷后和诗道:”宝藏夸在山,转眼见水湾。樵夫偏说渔家言。题目虽错,文章却妙,怎肯埋没好才藻?只见过,登高怕摔跤;何曾见,会水的被浪吞掉?”这般风雅举动,正是他惜才的例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