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·仙人岛
王勉字黾斋,灵山人。有才思,屡冠文场,心气颇高,善诮骂,多所凌折。偶遇一道士,视之曰:“子相极贵,然被‘轻薄孽’折除几尽矣。以子智慧,若反身修道,尚可登仙籍。”王嗤曰:“福泽诚不可知,然世上岂有仙人!”道士曰:“子何见之卑?无他求,即我便是仙耳。”王乃益笑其诬。
道士曰:“我何足异。能从我去,真仙数十,可立见之。”问:“在何处?”曰:“咫尺耳。”遂以杖夹股间,即以一头授生,令如己状。嘱合眼,呵曰:“起!”觉杖粗如五斗囊,凌空翕飞,潜扪之,鳞甲齿齿焉。骇惧,不敢复动。移时,又呵曰:“止!”即抽杖去,落巨宅中,重楼延阁,类帝王居。有台高丈余,台上殿十一楹,弘丽无比。道士曳客上,即命童子设筵招宾。殿上列数十筵,铺张炫目。道士易盛服以伺。少顷,诸客自空中来,所骑或龙、或虎、或弯凤,不一类。又各携乐器。有女子,有丈夫,有赤其两足。中独一丽者跨彩凤,宫样妆束,有侍儿代抱乐具,长五尺以来,非琴非瑟,不知其名。酒既行,珍肴杂错,入口甘芳,并异常馐。王默然寂坐,惟目注丽者,然心爱其人,而又欲闻其乐,窃恐其终不一弹。酒阑,一叟倡言曰:“蒙崔真人雅召,今日可云盛会,自宜尽欢。请以器之同者,共队为曲。”于是各合配旅。丝竹之声,响彻云汉。独有跨凤者,乐伎无偶。群声既歇,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。女乃舒玉腕,如掐筝状,其亮数倍于琴,烈足开胸,柔可荡魄。弹半炊许,合殿寂然,无有咳者。既阕,铿尔一声,如击清磬。并赞曰:“云和夫人绝技哉!”大众皆起告别,鹤唳龙吟,一时并散。
道士设宝榻锦衾,备生寝处。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,闻乐之后涉想犹劳;念己才调,自合芥拾青紫,富贵后何求弗得;顷刻百绪,乱如蓬麻。道士似已知之,谓曰:“子前身与我同学,后缘意念不坚,遂坠尘网。仆不自他于君,实欲拔出恶浊;不料迷晦已深,梦梦不可提悟。今当送君行。未必无复见之期,然作天仙须再劫矣。”遂指阶下长石,令闭目坐,坚嘱无视。已,乃以鞭驱石。石飞起,风声灌耳,不知所行几许。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,隐将两眸微开一线,则见大海茫茫,浑无边际。大惧,即复合,而身已随石俱堕,砰然一响,汩没若鸥。
幸夙近海,略诸泅浮。闻人鼓掌曰:“美哉跌乎!”危殆方急,一女子援登舟上,且曰:“吉利,吉利,秀才‘中湿’矣!”视之,年可十六七,颜色艳丽。王出水寒栗,求火燎之。女子言:“从我至家,当为处置。苟适意,勿相忘。”王曰:“是何言哉!我中原才子,偶遭狼狈,过此图以身报,何但不忘!”女子以棹催艇,疾如风雨,俄已近岸。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,导与俱去。

白话文

王勉,字黾斋,是灵山人。他文才出众,常在科举中名列前茅,因此心高气傲,说话刻薄,常常讽刺贬低别人。一天他遇见一位道士,道士打量他说:”看你的面相本该大富大贵,可惜被轻薄的罪孽折损得差不多了。以你的聪明才智,若能回头修道,还有机会成仙。”王勉讥笑道:”福气如何我不敢说,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!”道士说:”你怎么这般见识短浅?不用找别人,我就是神仙。”王勉更加嘲笑他胡说八道。

道士说:”我也不算什么稀奇的。你若跟我走,立刻就能见到几十位上仙。”王勉问:”在哪里?”道士答:”近在咫尺。”说着把拐杖夹在腿间,另一头递给王勉让他照做,嘱咐他闭上眼睛,喝一声:”起!”王勉只觉拐杖变得像五斗麻袋那么粗,腾空而起,偷偷一摸,上面布满鳞片,吓得不敢动弹。过了一会儿,又听得一声:”停!”拐杖抽走,他们落在一座宏伟宅院里,楼阁相连,像皇宫一般。有座一丈多高的台子,台上宫殿有十一根立柱,华丽非常。道士拉着王勉上去,吩咐童子设宴待客。大殿上摆了几十桌酒席,陈设耀眼。道士换上华服等候。不多时,宾客们从空中降临,有的骑龙,有的乘虎,有的驾鸾凤,各不相同,还都带着乐器。其中有女子,有男子,还有光着脚的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骑着彩凤的美人,作宫女打扮,侍女替她抱着件五尺来长的乐器,既不是琴也不是瑟,叫不上名字。

酒席开始后,各种山珍海味轮番上桌,滋味鲜美异常。王勉默不作声地坐着,眼睛一直盯着那位美人,既爱慕她的容貌,又想听她演奏,暗自担心她不肯弹奏。酒过三巡,一位老者提议:”承蒙崔真人盛情邀请,今日盛会难得,理当尽兴。请乐器相同的合奏一曲。”于是宾客们分组演奏,乐声响彻云霄。只有骑凤凰的美人无人合奏。待众人演奏完毕,她的侍女才打开绣花布袋,把乐器横放在桌上。美人舒展玉腕,像弹筝似的拨弄起来,声音比琴更洪亮,高亢处令人振奋,柔和处动人心魄。弹了约莫半顿饭工夫,满殿鸦雀无声。曲终时一声脆响,如同敲击玉磬。众人齐声赞叹:”云和夫人真是绝技啊!”宾客们纷纷起身告辞,随着鹤鸣龙吟,转眼散去。

道士给王勉准备了锦被绣榻安寝。王勉初见美人就已心动,听完演奏更是思绪万千,想着凭自己才学,功名富贵唾手可得,到时候要什么没有?正胡思乱想间,道士似乎看透他的心思,说:”你前世与我本是同门,后来因意志不坚堕入凡尘。我本想度你脱离苦海,不料你沉迷太深,难以醒悟。现在送你回去吧。将来未必没有再见之日,但要想成仙,还得再历劫难了。”说完指着台阶下的长石,让他闭眼坐上去,再三叮嘱不可睁眼。接着用鞭子一抽,石头凌空飞起,耳边风声呼啸。王勉忽然想看看下面景色,偷偷眯开一条缝,只见茫茫大海无边无际,吓得赶紧闭眼,但已随着石头坠入海中,”扑通”一声像海鸥般沉了下去。

幸亏他从小在海边长大,略懂水性。正挣扎时,听见有人拍手笑道:”摔得漂亮啊!”危急关头,一位十六七岁的艳丽少女把他拉上船,打趣道:”吉利吉利,秀才’中湿’(谐音’中式’,指科举考中)了!”王勉冻得发抖,请求生火取暖。少女说:”跟我回家吧,给你安排。要是满意,可别忘了我。”王勉忙说:”这是什么话!我是中原才子,偶然落难到此,正想报答救命之恩,岂止是不忘!”少女摇桨如飞,转眼靠岸,从船舱里取了一束莲花,领着他往家走去。

古文

半里许入村,见朱户南开,进历数重门,女子先驰入。少间,一丈夫出,是四十许人,揖王升阶,命侍者取冠袍袜履,为王更衣。既,询邦族。王曰:“某非相欺,才名略可听闻。崔真人切切眷恋,招升天阙。自分功名反掌,以故不愿栖隐。”丈夫起敬曰:“此名仙人岛,远绝人世。文若姓桓,世居幽僻,何幸得近名流。”因而殷勤置酒。又从容而言曰:“仆有二女,长者芳云年十六矣,只今未遭良匹,欲以奉侍高人,如何?”王意必采莲人,离席称谢。桓命于邻党中,招二三齿德来。顾左右,立唤女郎。无何,异香浓射,美姝十余辈,拥芳云出,光艳明媚,若芙蕖之映朝日。拜已即坐,群姝列侍,则采莲人亦在焉。
酒数行,一垂髫女自内出,仅十余龄,而姿态秀曼,笑依芳云肘下,秋波流动。桓曰:“女子不在闺中,出作何务?”乃顾客曰:“此绿云,即仆幼女。颇惠,能记典、坟矣。”因令对客吟诗,遂诵《竹枝词》三章,娇婉可听,便令傍姊隅坐。桓因谓:“王郎天才,宿构必富,可使鄙人得闻教乎?”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,顾盼自雄,中二句云:“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磊消。”邻叟再三诵之。芳云低告曰:“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,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。”一座抚掌。桓请其他,王述《水鸟》诗云:“潴头鸣格磔,……”忽忘下句。甫一沉吟,芳云向妹呫呫耳语,遂掩口而笑。绿云告父曰:“渠为姊夫续下句矣。云:“狗腚响弸巴。’”合席粲然。王有惭色。桓顾芳云:怒之以目。
王色稍定,桓复请其文艺。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,乃炫其冠军之作,题为“孝哉闵子骞”二句,破云:“圣人赞大贤之孝……”绿云顾父曰:“圣人无字门人者,‘孝哉……’一句,即是人言。”王闻之,意兴索然。桓笑曰:“童子何知!不在此,只论文耳。”王乃复诵,每数句,姊妹必相耳语,似是月旦之词,但嚅嗫不可辨。王诵至佳处,兼述文宗评语,有云:“字字痛切。”绿云告父曰:“姊云:‘宜删“切”字。’”众都不解。桓恐其语嫚,不敢研诘。王诵毕,又述总评,有云:“羯鼓一挝,则万花齐落。”芳云又掩口语妹,两人皆笑不可仰。绿云又告曰:“姊云:‘羯鼓当是四挝。’”众又不解。绿云启口欲言。芳云忍笑诃之曰:“婢子敢言,打煞矣!”众大疑,互有猜论。绿云不能忍,乃曰:“去‘切’字,言‘痛’则‘不通’。鼓四挝,其声云‘不通又不通’也。”众大笑。桓怒诃之,因而自起泛卮,谢过不遑。
王初以才名自诩,目中实无千古,至此神气沮丧,徒有汗淫。桓谀而慰之曰:“适有一言,请席中属对焉:‘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。’”众未措想,绿云应声曰:“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”芳云失笑,呵手扭胁肉数四。绿云解脱而走,回顾曰:“何预汝事!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,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?”桓咄之,始笑而去。邻炎辞别。

白话文

走了半里多路进村,看见一户朱漆大门朝南的人家。进了几道门,那女子先跑进去了。一会儿,有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出来,向王勉作揖,请他进屋,又命仆人拿来衣帽鞋袜,给他换上。穿戴完毕,就问他的家世。王勉说:“实不相瞒,我的才学名声小有名气。崔真人对我十分看重,要招我上天。我觉得功名易如反掌,所以不愿隐居。”那人肃然起敬道:“这里是仙人岛,远离尘世。我姓桓,世代住在这偏僻地方,能有幸接近名流,真是缘分。”于是热情地摆酒招待。

席间,桓公从容说道:“我有两个女儿,大的叫芳云,十六岁了,至今没找到好夫婿,想让她侍奉您这位才子,您看如何?”王勉心想必定是那采莲姑娘,连忙离席道谢。桓公便吩咐请来邻近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作陪,又吩咐左右去叫女儿出来。不多时,一阵浓烈香气袭来,十几个美貌少女簇拥着芳云出来,她光彩照人,像朝阳映照下的荷花。行完礼坐下,一群少女侍立两旁,那采莲姑娘也在其中。

酒过数巡,一个梳着垂髫发髻的小女孩从内室出来,才十来岁,生得秀丽可爱,笑着靠在芳云肘边,眼波流转。桓公问:“小丫头不在闺房待着,跑出来干什么?”又对客人介绍:“这是小女绿云,很聪明,已经能背诵典籍了。”于是让她当着客人吟诗,她便背诵了三首《竹枝词》,声音娇柔动听。桓公让她挨着姐姐坐下,又对王勉说:“王公子是天才,平日佳作一定很多,能否让我开开眼界?”王勉便豪迈地朗诵了一首近体诗,神色颇为自得,其中有两句是:“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磊消。”在座老者反复吟诵称赞。芳云却低声对妹妹说:“上句说的是孙行者离开火云洞,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。”满座听了拍手大笑。桓公请王勉再吟诵别的诗,王勉又念了一首《水鸟》诗:“潴头鸣格磔……”突然忘了下句。正沉吟时,芳云向妹妹耳语几句,两人掩口而笑。绿云对父亲说:“姐姐给姐夫续了下句:‘狗腚响弸巴。’”满座哄堂大笑。王勉面露窘色,桓公瞪了芳云一眼。

王勉神色稍缓,桓公又请他谈谈文章。王勉心想世外之人肯定不懂八股文,便炫耀起自己考第一的那篇《孝哉闵子骞》破题句:“圣人赞大贤之孝……”绿云插嘴对父亲说:“圣人不会直呼学生名字,‘孝哉’这一句分明是别人说的话。”王勉听了兴致全无。桓公笑道:“小孩子懂什么!别管这些,只管文章好坏。”王勉继续背诵,每念几句,姐妹俩就交头接耳,像是在评论,但声音含糊听不清。当王勉念到得意处,还转述考官评语,有“字字痛切”之句。绿云告诉父亲:“姐姐说该把‘切’字去掉。”众人都不解其意。桓公怕女儿言语冒犯,不敢追问。王勉念完文章,又转述总结评语:“如羯鼓一响,万花齐落。”芳云又掩口对妹妹耳语,两人笑得直不起腰。绿云又说道:“姐姐说‘羯鼓该是四击’。”众人更糊涂了。绿云刚要解释,芳云忍着笑呵斥:“小丫头再敢多嘴,看我不打死你!”众人满腹疑惑,纷纷猜测。绿云实在憋不住,脱口而出:“去掉‘切’字,‘痛’就变成‘不通’;鼓击四下,声音是‘不通又不通’!”众人恍然大悟,笑得前仰后合。桓公怒斥女儿,亲自起身斟酒赔罪。

王勉起初仗着才名自傲,目中无人,此时灰头土脸,直冒冷汗。桓公为缓和气氛,出个对子请大家对:“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。”众人还在思索,绿云脱口对道:“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”芳云笑得直拧妹妹胳膊。绿云挣脱跑开,回头嚷道:“关你什么事!你骂他那么多句都没事,别人说一句就不行?”桓公厉声呵斥,她才笑着跑开。邻座老者们也起身告辞。

古文

诸婢导夫妻入内寝,灯烛屏榻,陈设精备。又视洞房中,牙签满架,靡书不有。略致问难,响应无穷。王至此,始觉望洋堪羞。女唤“明珰”,则采莲者趋应,由是始识其名。屡受诮辱,自恐不见重于闺闼;幸芳云语言虽虐,而房帏之内,犹相爱好。王安居无事,辄复吟哦。女曰:“妾有良言,不知肯嘉纳否?”问:“何言?”曰:“从此不作诗,亦藏拙之一道也。”王大惭,遂绝笔。
久之,与明珰渐狎,告芳云曰:“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,愿少假以辞色。”芳云乃即许之。每作房中之戏,招与共事,两情益笃,时色授而手语之。芳云微觉,责词重叠,王惟喋喋,强自解免。一夕对酌,王以为寂,劝招明珰。芳云不许,王曰:“卿无书不读,何不记‘独乐乐’数语?”芳云曰:“我言君不通,今益验矣。句读尚不知耶?‘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’”一笑而罢。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,王得间,急引明珰,绸缪备至。当晚,觉小腹微痛,痛已而前阴尽肿。大惧,以告芳云。云笑曰:“必明珰之恩报矣!”王不敢隐,实供之。芳云曰:“自作之殃,实无可以方略。既非痛痒。听之可矣。”数日不疹,优闷寡欢。芳云知其意,亦不问讯,但凝视之,秋水盈盈,朗若曙星。王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正,则眸子鷁焉’。”芳云笑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不正,则鷁子眸焉’。”盖“没有”之“没”,俗读似“眸”,故以此戏之也。王失笑,哀求方剂。曰:“君不听良言,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。不知此婢,原不可近。曩实相爱,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,故唾弃不相怜。无已,为若治之。然医师必审患处。”乃探衣而咒曰:“‘黄鸟黄鸟,无止于楚!’”王不觉大笑,笑已而瘳。
逾数月,王以亲老子幼,每切怀忆,以意告女。女曰:“归即不难,但会合无日耳。”王涕下交颐,哀与同归,女筹思再三,始许之,桓翁张筵祖饯。绿云提篮入,曰:“姊姊远别,莫可持赠。恐至海南,无以为家,夙夜代营宫室,勿嫌草创。”芳云拜而受之。近而审谛,则用细草制为楼阁,大如橼,小如橘,约二十余座,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,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。王儿戏视之,而心窃叹其工。芳云曰:“实于君言:我等皆是地仙。因有夙分,遂得陪从。本不欲践红尘,徒以君有老父,故不忍违。待父天年,须复还也。”王敬诺。桓乃问:“陆耶?舟耶?”王以风涛险,愿陆。出则车马已候于门。
谢别而迈,行踪骛驶。俄至海岸,王心虑其无途。芳云出素练一匹,望南抛去,化为长堤,其阔盈丈。瞬息驰过,堤亦渐收。至一处,潮水所经,四望辽邈。芳云止勿行,下车取篮中草具,偕明珰数辈,布置如法,转眼化为巨第。并入解装,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,洞房内几榻宛然。时已昏暮,因止宿焉。

白话文

众丫鬟领着夫妻二人进入内室,只见灯烛明亮,屏风床榻等摆设精美齐全。再看洞房里,象牙书签插满书架,各类书籍应有尽有。王生略微提问试探,对方应答如流毫无滞碍。到这时,王生才深感自己学识浅薄,羞愧难当。芳云唤了声”明珰”,先前采莲的婢女立即应声而来,王生这才知道她的名字。王生屡遭讥讽,生怕不被妻妾看重;幸而芳云虽然言语刻薄,但闺房之内仍与他恩爱。王生闲居无事时,总爱吟诗作赋。芳云说:”我有句忠告,不知你愿不愿听?”王生问是什么,芳云答:”从今往后别再作诗,也是藏拙的一个办法。”王生羞惭不已,从此搁笔。

日久,王生与明珰日渐亲密,便对芳云说:”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,希望能对她稍加和颜悦色。”芳云应允了。此后每逢闺房之乐,都会叫上明珰同欢,两人感情越发深厚,时常眉目传情。芳云略有察觉,多次责备,王生只是喋喋辩解。某夜对饮,王生觉得冷清,想叫明珰来陪。芳云不许,王生引用《孟子》说:”你博览群书,难道不记得’独乐乐’那几句话?”芳云讥讽道:”我说你学问不通,现在更证实了。连断句都不会吗?’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’“说罢一笑置之。

恰逢芳云姐妹受邀赴邻家聚会,王生趁机急忙唤来明珰,极尽缠绵。当夜忽然小腹微痛,不久下身肿胀。王生惊恐告知芳云,芳云笑道:”定是明珰的’报恩’来了!”王生不敢隐瞒,如实招供。芳云说:”自作自受,实在没法医治。既然不痛不痒,随它去吧。”数日未愈,王生愁闷不已。芳云心知肚明却不询问,只是凝视着他,目光清澈如秋水,明亮似晨星。王生引用孟子语赞道:”这就是所谓’心正则眸子明亮’。”芳云反唇相讥:”你却是’心不正则眸子昏暗’。”原来当地方言”没”字读音似”眸”,借此戏谑。王生失笑,央求解救之法。芳云叹道:”当初不听劝,想必还疑我嫉妒。殊不知这婢女根本碰不得。从前我确实疼爱她,你却当耳旁风,如今遭她唾弃也是报应。罢了,替你医治。不过大夫得先看患处。”说着掀衣念咒:”‘黄鸟黄鸟,莫栖楚木!’“王生闻言大笑,笑罢病愈。

数月后,王生因牵挂家中老父幼子,向芳云表明归意。芳云说:”回去不难,只怕再难相见。”王生泪流满面哀求同归,芳云思量再三方才答应。桓翁设宴饯行时,绿云提着篮子进来:”姐姐远行,无可相赠。怕你们到海南无处安身,连夜赶造了些屋舍,别嫌简陋。”芳云郑重接过。细看竟是细草编制的楼阁模型,大的如椽子,小的似橘子,共二十余座,梁柱屋檐纤毫毕现,室内帐幔床榻如芝麻粒般精巧。王生表面当作儿戏,心中暗叹其工艺。芳云坦言:”实不相瞒,我们都是地仙。因前世缘分才相伴。本不愿涉足尘世,但念你尚有老父,不忍拒绝。待父亲百年之后,还需重返仙岛。”王生恭敬应允。

临行时桓翁问:”走陆路还是水路?”王生怕风浪选择陆路。出门见车马已在等候。辞别后车队风驰电掣,转眼来到海边。王生正愁无路可走,芳云取出一匹白绸向南抛去,化作丈余宽的堤坝。飞驰而过时,堤坝渐渐收拢。行至某处,只见潮水茫茫四望无际。芳云停车取出草编模型,与明珰等人施法布置,转眼化作宏伟宅院。入内安顿,陈设竟与岛上居所分毫不差,连洞房里的桌椅床榻都一模一样。时已黄昏,众人便在此歇宿。

古文

早旦,命王迎养。王命骑趋诣故里,至则居宅已属他姓。问之里人,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,惟老父尚存。子善博,田产并尽,祖孙莫可栖止,暂僦居于西村。王初归时,尚有功名之念,不恝于怀;及闻此况,沉痛大悲,自念富贵纵可携取,与空花何异。驱马至西村见父,衣服滓敝,衰老堪怜。相见,各器失声;问不肖子,则出赌未归。王乃载父而还。芳云朝拜已毕,燂汤请浴,进以锦裳,寝以香舍。又遥致故老与谈宴,享奉过于世家。子一日寻至其处,王绝之不听入,但予以廿金,使人传语曰:“可持此买妇,以图生业。再来,则鞭打立毙矣!”子泣而去。王自归,不甚与人通礼;然故人偶至,必延接盘桓,撝抑过于平时。独有黄子介,夙与同门学,亦名士之坎坷者,王留之甚久,时与秘语,赂遗甚厚。居三四年,王翁卒,王万钱卜兆,营葬尽礼。时子已娶妇,妇束男子严,子赌亦少间矣;是日临丧,始得拜识姑嫜。芳云一见,许其能家,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。翼日,黄及子同往省视,则舍宇全渺,不知所在。
异史氏曰:“佳丽所在,人且于地狱中求之,况享受无穷乎?地仙许携姝丽,恐帝阙下虚无人矣。轻薄减其禄籍,理固宜然,岂仙人遂不之忌哉?彼妇之口,抑何其虐也!”

白话文

【白话译文】
天刚亮,(王勉)便命仆从安排迎接家人来岛上奉养。他派快马赶赴故乡,到老家时发现宅子已换了主人。询问乡邻才知母亲和妻子都已去世,只剩老父亲在世。儿子沉迷赌博,败光家产,祖孙俩无处容身,暂住在西村租来的破屋里。王勉刚回来时还惦记着功名,听到这般境况后悲痛欲绝,心想即便求得富贵,也不过如虚幻泡影。他骑马到西村寻父,见父亲衣衫褴褛、老态龙钟,父子相见抱头痛哭。问起不肖子,得知又外出赌博未归。王勉便接父亲回了仙岛。芳云恭敬拜见公公,烧水伺候沐浴,换上锦衣,安排香阁居住,又邀故交陪老人宴饮聊天,待遇胜过世家大族。

某日,王勉儿子寻到岛上,王勉拒不相认,只给二十两银子让人传话:“拿这钱娶妻谋生吧。若再来,立即打死!”儿子哭着离开。王勉归隐后很少与人往来,但旧友偶然拜访必热情款待,态度比从前更谦逊。唯有同窗黄子介——也是个落魄名士——被他留下长住,常密谈并厚赠财物。三四年后,王父去世,王勉花重金选墓地,依礼厚葬。此时儿子已娶妻,媳妇管束甚严,赌博恶习渐改。丧礼上,儿媳才第一次拜见公婆。芳云见她持家有方,赠三百两银子购置田产。次日,黄子介和王勉之子再去探望,却发现宅院消失无踪,不知去向。

(异史氏评论说)美人所在之处,凡人哪怕下地狱也要追寻,何况能享无尽富贵?地仙若允许携带妻妾,只怕天宫都要空了吧。轻浮之人被削福禄本是天理,难道仙人就不忌讳?那妇人的嘴,何其刻毒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