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·八大王
临洮冯生,盖贵介裔而凌夷矣。有渔鳖者负其债,不能偿,得鳖辄献之。一日献巨鳖,额有白点,生以其状异,放之。
后自婿家归,至恒河之侧,日已就昏,见一醉者从二三僮,颠跋而至,遥见生,便问:“何人?”生漫应:“行道者。”醉人怒曰:“宁无姓名,胡言行道者?”生驰驱心急,置不答,径过之。醉人益怒,捉袂使不得行,酒臭熏人。生更不耐,然力解不能脱。问:“汝何名?”呓然而对曰:“我南都旧令尹也。将何为?”生曰:“世间有此等令尹,辱寞世界矣!幸是旧令尹;假新令尹,将无杀尽途人耶?”醉人怒甚,势将用武。生大言曰:“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!”醉人闻之,变怒为欢,踉蹡下拜曰:“是我恩主,唐突勿罪!”起唤从人,先归治具。生辞之不得。握手行数里,见一小村。既入,则廊舍华好,似贵人家。醉人酲稍解,生始询其姓字。曰:“言之勿惊,我洮水八大王也。适西山青童招饮,不觉过醉,有犯尊颜,实切愧悚。”生知其妖,以其情辞殷渥,遂不畏怖。俄而设筵丰盛,促坐欢饮。八大王最豪,连举数觥。生恐其复醉,再作萦扰,伪醉求寝。八大王已喻其意,笑曰:“君得无畏我狂耶?但请勿惧。凡醉人无行,谓隔夜不复记者,欺人耳。酒徒之不德,故犯者十之九。仆虽不齿于侪偶,顾未敢以无赖之行施之长者,何遂见拒如此?”生乃复坐,正容而谏曰:“既自知之,何勿改行?”八大王曰:“老夫为令尹时,沉湎尤过于今日。自触帝怒,谪归岛屿,力返前辙者十余年矣。今老将就木,潦倒不能横飞,故态复作,我自不解耳。兹敬闻命矣。”倾谈间远钟已动。八大王起,捉臂曰:“相聚不久。蓄有一物,聊报厚德。此不可以久佩,如愿后,当见还也。”口中吐一小人,仅寸许,因以爪掐生臂,痛若肤裂;急以小人按捺其上,释手已入革里,甲痕尚在,而漫漫坟起,类痰核状。惊问之,笑而不答。但曰:“君宜行矣。”送生出,八大王自返。回顾村舍全渺,惟一巨鳖,蠢蠢入水而没。
错愕久之,自念所获,必鳖宝也。由此目最明,凡有珠宝之处,黄泉下皆可见,即素所不知之物,亦随口而知其名。于寝室中,掘得藏镪数百,用度颇充。后有货故宅者,生视其中有藏镪无算,遂以重金购居之。由此与王公坪富矣,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。得一镜,背有凤纽,环水云湘妃之图,光射里余,须眉皆可数。佳人一照,则影留其中,磨之不能灭也;若改妆重照,或更一美人,则前影消矣。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,雅慕其名。会主游崆峒,乃往伏山中,伺其下舆,照之而归,设置案头。审视之,见美人在中,拈巾微笑,口欲言而波欲动,喜而藏之。

白话文

临洮有个冯生,本是官宦后代但家道中落。有个捕鳖人欠他债还不上,捕到鳖就送给他抵债。一天送来只大鳖,额头上有个白点,冯生见它模样奇特就放生了。

后来冯生从女婿家回来,走到恒河边时天已黄昏,看见个醉汉带着两三个小童,踉踉跄跄走来。醉汉远远就问:”什么人?”冯生随口答:”赶路的。”醉汉怒道:”没姓名吗?说什么赶路的!”冯生急着赶路没搭理,径直往前走。醉汉更恼了,拽住他袖子不让走,满嘴酒气熏人。冯生更不耐烦,但挣脱不开。问:”你叫什么?”醉汉含混道:”我原是南都县太爷。你想怎样?”冯生讥讽:”世上要有你这种县官,真是丢人!幸好是卸任的,要是现任的,还不得把路人杀光?”醉汉大怒要动手。冯生高喊:”我冯某可不是任人打的!”

醉汉一听这话,转怒为喜,摇晃着行礼:”原来是我的恩公!冒犯了!”起身吩咐仆人先回去准备酒席。冯生推辞不掉,被拉着走了几里路,来到个小村庄。进屋见房舍华丽,像是富贵人家。醉汉酒醒些,冯生问其姓名。对方说:”说了您别怕,我是洮水八大王。刚才西山青童请喝酒,不觉喝多了冒犯您,实在惭愧。”冯生知道是妖怪,但见他言辞诚恳,也就不怕了。

不久摆上丰盛酒席,八大王热情劝酒,自己更是连干数杯。冯生怕他又醉后纠缠,假装喝醉要休息。八大王会意笑道:”您是怕我发酒疯吧?别担心。所谓醉汉隔夜忘事都是骗人的,酒鬼十有八九是明知故犯。我虽被同类瞧不起,但绝不敢对恩人耍无赖,您何必拒绝?”冯生重新入座,正色劝道:”既然知道,为何不改?”八大王叹道:”我当县官时比现在还贪杯。因触怒天帝被贬到水岛,十几年没再犯。如今老了快入土,落魄不得志,老毛病又犯了,自己也不明白。今日听您教诲了。”

正说着远处钟响,八大王起身拉着冯生手臂:”相聚短暂。我有件东西报答您的恩情。这东西不能久戴,达成心愿后记得还我。”说着从嘴里吐出寸长小人,用指甲在冯生胳膊上一掐,皮肤裂开般疼痛,急忙把小人按上去,松手时小人已钻进皮肤,指甲痕还在,鼓起个包像痰核。冯生惊问,八大王笑而不答,只说:”您该走了。”送出门后,八大王自己返回。冯生回头一看村庄消失,只有只大鳖笨拙地爬进水里。

冯生惊愕许久,心想得到的大概是”鳖宝”。从此他眼睛变得异常明亮,地下埋藏的珠宝全能看见,连不认识的东西也能随口叫出名字。在卧室挖出几百贯钱,从此宽裕起来。后来有卖老宅的,冯生看见地下藏着无数钱财,就重金买下。从此富比王侯,收藏无数奇珍异宝。有面宝镜背面雕着凤纽和水云湘妃图,镜光能照出里许外的人,眉毛胡子都看得清。美人照过后影像会留在镜中,擦不掉;但若换装再照或换人照,先前影像就会消失。当时肃王府三公主极美,冯生仰慕已久。趁公主游崆峒山时,他埋伏在山里,等公主下轿时偷照后回家。把镜子放桌上细看,只见公主拈着手帕微笑,朱唇微启眼波流动,连忙珍藏起来。

古文

年余为妻所泄,闻之肃府。王怒收之,追镜去,拟斩。生大贿中贵人,使言于王曰:“王如见赦,天下之至宝,不难致也。不然,有死而已,于王诚无所益。”王欲籍其家而徙之。三公主曰:“彼已窥我,十死亦不足解此玷,不如嫁之。”王不许,公主闭户不食。妃子大忧,力言于王。王乃释生囚,命中贵以意示生。生辞曰:“糟糠之妻不下堂,宁死不敢承命。王如听臣自赎,倾家可也。”王怒,复逮之。妃召生妻入宫,将鸩之。既见,妻以珊瑚镜台纳妃,词意温恻。妃悦之,使参公主。公主亦悦之,订为姊妹,转使谕生。生告妻曰:“王侯之女,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。”妻不听,归修聘币纳王邸,赍送者迨千人。珍石宝玉之属,王家不能知其名。王大喜,释生归,以公主嫔焉。公主仍怀镜归。
生一夕独寝,梦八大王轩然入曰:“所赠之物,当见还也。佩之若久,耗人精血,损人寿命。”生诺之,即留宴饮。八大王辞曰:“自聆药石,戒杯中物,已三年矣。”乃以口啮生臂,痛极而醒。视之,则核块消矣。后此遂如常人。
异史氏曰:“醒则犹人,而醉则犹鳖,此酒人之大都也。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,而不敢忘恩,不敢无礼于长者,鳖不过人远哉?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,而醉不如鳖矣。古人有龟鉴,盍以为鳖鉴乎?乃作《酒人赋》。赋曰:
‘有一物焉,陶情适口;饮之则醺醺腾腾,厥名为“酒”。其名最多,为功已久:以宴嘉宾,以速父舅,以促膝而为欢,以合卺而成偶;或以为“钓诗钩”,又以为“扫愁帚”。故曲生频来,则骚客之金兰友;醉乡深处,则愁人之逋逃薮。糟丘之台既成,鸱夷之功不朽。齐臣遂能一石,学士亦称五斗。则酒固以人传,而人或以酒丑。若夫落帽之孟嘉,荷锸之伯伦,山公之倒其接,彭泽之漉以葛巾。酣眠乎美人之侧也,或察其无心;濡首于墨汁之中也,自以为有神。井底卧乘船之士,槽边缚珥玉之臣。甚至效鳖囚而玩世,亦犹非害物而不仁。
‘至如雨宵雪夜,月旦花晨,风定尘短,客旧妓新,履舄交错,兰麝香沉,细批薄抹,低唱浅斟;忽清商兮一奏,则寂若兮无人。雅谑则飞花粲齿,高吟则戛玉敲金。总陶然而大醉,亦魂清而梦真。果尔,即一朝一醉,当亦名教之所不嗔。尔乃嘈杂不韵,俚词并进;坐起欢哗,呶呶成阵。涓滴忿争,势将投刃;伸颈攒眉,引杯若鸩;倾沈碎觥,拂灯灭烬。绿醑葡萄,狼藉不靳;病叶狂花,觞政所禁。如此情怀,不如弗饮。
‘又有酒隔咽喉;间不盈寸;呐呐呢呢,犹讥主吝。坐不言行,饮复不任:酒客无品,于斯为甚。甚有狂药下,客气粗;努石棱,磔鬡须;袒两臂,跃双趺。尘蒙蒙兮满面,哇浪浪兮沾裾;口狺狺兮乱吠,发蓬蓬兮若奴。其吁地而呼天也,似李郎之呕其肝脏;其扬手而掷足也,如苏相之裂于牛车。舌底生莲者,不能穷其状;灯前取影者,不能为之图。父母前而受忤,妻子弱而难扶。或以父执之良友,无端而受骂于灌夫。婉言以警,倍益眩瞑。
‘此名“酒凶”,不可救拯。惟有一术,可以解酩。厥术维何?只须一梃。絷其手足,与斩豕等。止困其臀,勿伤其顶;捶至百余,豁然顿醒。’”

白话文

一年多后,冯生因妻子泄露了宝镜的秘密,消息传到肃王府。肃王震怒,将他逮捕,夺走宝镜,判了斩刑。冯生重金贿赂宦官,让他向肃王传话:”若王爷肯饶恕,天下至宝不难献上。否则唯有一死,对王爷并无益处。”肃王本想抄没家产并将他流放,但三公主说:”他已窥见我的容貌,死十次也不足以洗刷这污点,不如让我嫁给他。”肃王不允,公主便绝食抗议。王妃忧心如焚,极力劝说。肃王这才释放冯生,让宦官暗示招驸马之意。冯生却推辞:”贫贱之妻不可弃,宁死不敢从命。若王爷允许我赎罪,倾家荡产在所不惜。”肃王大怒,再次将他收监。

王妃召见冯妻,欲赐毒酒。见面后,冯妻献上珊瑚镜台,言辞温婉动人。王妃心生欢喜,引荐给公主。公主一见如故,结为姐妹,转而劝说冯生。冯生对妻子说:”王侯之女,不能按进门顺序分正室侧室。”妻子不听,备下丰厚聘礼送往王府,随行仆从近千人,奇珍异宝连王府都叫不出名目。肃王大悦,释放冯生,将公主许配给他。公主出嫁时仍随身带着宝镜。

某夜冯生独寝,梦见八大王气宇轩昂地进来:”当年所赠之物该归还了。长久佩戴会损耗精血,折人阳寿。”冯生应允,设宴相待。八大王婉拒:”自从聆听良言,戒酒已三年。”说罢咬住冯生手臂,冯生痛醒后发现肉瘤消失,从此与常人无异。

异史氏评论道:”清醒时似常人,醉后如甲鱼,这正是酒徒常态。但甲鱼虽日日借酒放纵,却不忘恩负义,不敢对长者无礼,甲鱼岂不比某些人强得多?像某人清醒时不如常人,醉后不如甲鱼。古人以龟为镜,何不以鳖为镜?遂作《酒人赋》:

‘有一物陶情怡性,饮之令人飘飘然,其名为酒。名目繁多,自古功绩显赫:宴宾客,敬尊长,促膝言欢,合卺成婚;或称”钓诗钩”,又名”扫愁帚”。故酒常伴文人雅士,醉乡成为愁人避难所。酒糟堆积如山,酒囊功业不朽。齐臣能饮一石,学士号称五斗。酒因名人流传,人却因酒出丑。孟嘉落帽,刘伶荷锸,山涛颠倒巾帽,陶潜葛巾滤酒。醉卧美人旁,或显纯真本色;墨汁沾满头,反觉神思飞扬。井底泊船,槽边绑臣。甚者效鳖装疯玩世,倒也并非害人之徒。

‘至若雨夜雪宵,花朝月夕,风静尘清,故交新妓,鞋履交错,香氛氤氲,轻拢慢捻,低吟浅酌;忽而清商一曲,满座寂然。雅谑令人齿颊生香,高吟恰似金玉相击。纵然大醉陶然,魂梦亦觉清朗。果真如此,即便日日沉醉,礼教亦不相责。若是喧哗失韵,俚语满堂;起坐吵嚷,喋喋不休。为滴酒争执,拔刀相向;伸脖皱眉,饮鸩般灌酒;摔杯砸盏,打翻灯烛。葡萄美酒,肆意浪费;借酒发疯,酒令当禁。如此饮态,不如不喝。

‘更有酒堵咽喉,话都说不利索;嘟嘟囔囔,反怪主人吝啬。坐没坐相,酒量又差:此等酒客,最是无品。甚者酒劲上头,凶相毕露;瞪眼竖眉,掀须露臂;双脚乱蹬,尘土满面;呕吐满衣,狂吠如犬。时而呼天抢地,似李贺呕出心肝;时而手舞足蹈,如苏秦车裂之状。巧舌如簧者难描其态,丹青妙手者无从下笔。忤逆高堂,累及妻儿;父辈挚友,无故遭骂。婉言相劝,越发昏聩。

‘此为”酒凶”,无可救药。唯有一法可解:只需一根木棍。捆住手脚,如杀猪般按住;专打臀部,避开要害;捶至百余下,自当清醒。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