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荷花三娘子
湖州宗相若,士人也。秋日巡视田垄,见禾稼茂密处,振摇甚动。疑之,越陌往觇,则有男女野合,一笑将返。即见男子腼然结带,草草径去。女子亦起。细审之。雅甚娟好。心悦之,欲就绸缪,实惭鄙恶。乃略近拂拭曰:“桑中之游乐乎?”女笑不语。宗近身启衣,肤腻如脂,于是挼莎上下几遍,女笑曰:“腐秀才!要如何,便如何耳,狂探何为?”诘其姓氏。曰:“春风一度,即别东西,何劳审究?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?”宗曰:“野田草露中,乃山村牧猪奴所为,我不习惯。以卿丽质,即私约亦当自重,何至屑屑如此?”女闻言,极意嘉纳。宗言:“荒斋不远,请过留连。”女曰:“我出已久,恐人所疑,夜分可耳。”问宗门户物志甚悉,乃趋斜径,疾行而去。更初,果至宗斋。殢雨尤云,备极亲爱。积有月日,密无知者。会有番僧卓锡村寺,见宗惊曰:“君身有邪气,曾何所遇?”答曰:“无之。”过数日,悄然忽病,女每夕携佳果饵之,殷勤抚问,如夫妻之好。然卧后必强宗与合。宗抱病,颇不耐之。心疑其非人,而亦无术暂绝使去。因曰:“曩和尚谓我妖惑,今果病,其言验矣。明日屈之来,便求符咒。”女惨然色变,宗益疑之。次日,遣人以情告僧。僧曰:“此狐也。其技尚浅,易就束缚。”乃书符二道,付嘱曰:“归以净坛一事置榻前,即以一符贴坛口。待狐窜入,急覆以盆,再以一符贴盆上。投釜汤烈火烹煮,少顷毙矣,家人归,并如僧教。夜深,女始至,探袖中金橘,方将就榻问讯。忽坛口飕飕一声,女已吸入。家人暴起,覆口贴符,方欲就煮。宗见金橘散满地上,追念情好,怆然感动,遽命释之。揭符去覆,女子自坛中出,狼狈颇殆,稽首曰:“大道将成,一旦几为灰土!君仁人也,誓必相报。”遂去。
数日,宗益沉绵,若将陨坠。家人趋市,为购材木。途中遇一女子,问曰:“汝是宗湘若纪纲否?”答云:“是。”女曰:“宗郎是我表兄,闻病沉笃,将便省视,适有故不得去。灵药一裹,劳寄致之。”家人受归。宗念中表迄无姊妹,知是狐报。服其药,果大瘳,旬日平复。心德之,祷诸虚空,愿一再觏。一夜,闭户独酌,忽闻弹指敲窗。拔关出视,则狐女也。大悦,把手称谢,延止共饮。女曰:“别来耿耿,思无以报高厚,今为君觅一良匹,聊足塞责否?”宗问:“何人?”曰:“非君所知。明日辰刻,早越南湖,如见有采菱女着冰縠帔者,当急趋之。苟迷所往,即视堤边有短干莲花隐叶底,便采归,以蜡火爇其蒂,当得美妇,兼致修龄。”宗谨受教。既而告别,宗固挽之。女曰:“自遭厄劫,顿悟大道。奈何以衾裯之爱,取人仇怨?”厉声辞去。
白话文
湖州有个书生叫宗湘若。秋天时,他去田里查看庄稼,发现稻子茂密的地方晃动得厉害。他心生疑惑,穿过田埂过去查看,原来是一对男女在野外交合。他笑了笑准备离开,却见那男子红着脸系好衣带匆忙跑了。女子也站起身。宗湘若仔细打量她,发现她容貌秀美,心里很喜欢,想和她亲热,又觉得这样太粗鄙。于是他稍稍靠近,替她拂去草屑,调侃道:“野外偷欢快乐吗?”女子笑而不答。宗湘若凑近她,掀开她的衣裳,触到如脂般滑腻的肌肤,忍不住上下抚摸了好几遍。女子笑着说:“迂腐的秀才!想要就直说,这样乱摸算什么?”宗湘若问她姓名,女子说:“春风一度后各奔东西,何必追问?难道还想给我立贞节牌坊不成?”宗湘若说:“在野地里做这种事,是乡下粗人的行径,我不习惯。你长得这么美,就算私下相会也该自重,何必这么随便?”女子听了,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。宗湘若又说:“我家离这不远,不如去坐坐?”女子回答:“我出来太久怕人起疑,晚上吧。”她仔细问了宗湘若家的地址和特征,便快步离开了。
初更时分,女子果然来到宗湘若的书房。两人缠绵欢爱,如胶似漆。这样秘密交往了一个多月,无人知晓。后来有个西域僧人来村中寺庙挂单,见到宗湘若后吃惊地说:“你身上有妖气,最近遇到什么了?”宗湘若矢口否认。过了几天,他突然病倒,女子每晚都带鲜果来探望,悉心照料,像夫妻一般恩爱。但她总强迫病中的宗湘若同房,宗湘若体力不支,渐渐怀疑她不是人类,却没办法摆脱。有天他说:“之前那和尚说我有妖气,现在果然病了,看来他说得对。明天请他来作法吧。”女子闻言神色骤变,宗湘若更加疑心。第二天,他派人把情况告诉僧人。僧人说:“这是只狐狸,道行尚浅,容易收服。”便画了两道符,叮嘱道:“回家拿个干净的坛子放在床前,贴一道符在坛口。等狐狸钻进去,立刻用盆子扣住,再把另一道符贴在盆上。然后烧开水烹煮,一会儿它就死了。”家人照办。深夜女子来时,刚要从袖中掏出金橘问候,突然坛口嗖的一声把她吸了进去。家人冲出来盖紧坛子,正要烧水,宗湘若看见地上散落的金橘,想起往日情分,心生不忍,急忙叫人放了她。揭开符咒拿开盆子,女子狼狈地爬出来,跪地叩头道:“我差点多年修行毁于一旦!您真是仁厚,我发誓一定报答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过了几天,宗湘若病情加重,奄奄一息。家人去集市买棺材,路上遇见个女子问:“你是宗湘若的仆人吗?”仆人答是。女子说:“宗郎是我表哥,听说他病重,本想探望却有要事不得空。这包灵药麻烦带给他。”仆人带回药,宗湘若心想自己没有表姐妹,知道是狐女报恩。服药后果然好转,十天后痊愈。他心中感激,常对天祈祷希望能再见她一面。有天夜里他独自喝酒,忽然听见敲窗声。开门一看正是狐女,他欣喜地拉着她道谢,请她共饮。狐女说:“分别后我一直想报答您的大恩,如今为您物色了一位佳偶,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。”宗湘若问是谁,她说:“现在不能说。明天辰时您去南湖,如果看见穿白纱披肩的采菱女子,就赶紧追上去。要是追丢了,就找堤边藏在荷叶下的短茎莲花,采回来用蜡烛烧花蒂,就能得到美妻,还能延年益寿。”宗湘若牢记在心。狐女告辞时他再三挽留,狐女正色道:“自从遭劫后我已悟道,怎能再贪恋情欲招人怨恨?”说完决然离去。
古文
宗如言,至南湖,见荷荡佳丽颇多,中一垂髫人衣冰縠,绝代也。促舟劘逼,忽迷所往。即拨荷丛,果有红莲一枝,干不盈尺,折之而归。入门置几上,削蜡于旁,将以爇火。一回头,化为姝丽。宗惊喜伏拜。女曰:“痴生!我是妖狐,将为君崇矣!”宗不听。女曰:“谁教子者?”答曰:“小生自能识卿,何待教?”捉臂牵之,随手而下,化为怪石,高尺许,面面玲珑。乃携供案上,焚香再拜而祝之。入夜,杜门塞窦,惟恐其亡。平旦视之,即又非石,纱帔一袭,遥闻芗泽,展视领衿,犹存余腻。宗覆衾拥之而卧。暮起挑灯,既返,则垂髫人在枕上。喜极,恐其复化,哀祝而后就之。女笑曰:“孽障哉!不知何人饶舌,遂教风狂儿屑碎死!”乃不复拒。而款洽间若不胜任,屡乞休止。宗不听,女曰:“如此,我便化去!”宗惧而罢。
由是两情甚谐。而金帛常盈箱箧,亦不知所自来。女见人喏喏,似口不能道辞,生亦讳言其异。怀孕十余月,计日当产。入室,嘱宗杜门禁款者,自乃以刀割脐下,取子出,令宗裂帛束之,过宿而愈。又六七年,谓宗曰:“夙业偿满,请告别也。”宗闻泣下,曰:“卿归我时,贫苦不自立,赖卿小阜,何忍遽离逖?且卿又无邦族,他日儿不知母,亦一恨事。”女亦怅悒曰:“聚必有散,固是常也。儿福相,君亦期颐,更何求?妾本何氏。倘蒙思眷,抱妾旧物而呼曰:‘荷花三娘子!’当有见耳。”言已解脱,曰:“我去矣。”惊顾间,飞去已高于顶。宗跃起,急曳之,捉得履。履脱及地,化为石燕,色红于丹朱,内外莹彻,若水精然。拾而藏之。检视箱中,初来时所着冰縠帔尚在。每一忆念,抱呼“三娘子”,则宛然女郎,欢容笑黛。并肖生平,但不语耳。
白话文
宗生依照指点来到南湖,看见荷花荡中有许多美丽的女子,其中一位少女穿着白纱衣,美艳绝伦。他急忙划船靠近,少女却突然消失不见。宗生拨开荷叶搜寻,果然发现一枝红莲,茎干不足一尺,便折下带回家。他将红莲放在桌上,在旁边点起蜡烛准备烧灼,一回头,莲花已化作艳丽女子。宗生惊喜跪拜。女子说:”痴人啊!我是妖狐,要害你的!”宗生不信。女子问:”谁教你来找我的?”宗生答:”我自己就能认出你,哪用人教?”伸手去拉她,女子却瞬间变成一块玲珑剔透的怪石。宗生将怪石供在香案上,焚香跪拜。夜里他紧闭门窗,生怕石头消失。天亮再看,怪石又变成一件纱衣,散发着幽香,衣领处还残留着脂粉香。宗生抱着纱衣入睡。傍晚点灯回来,发现少女正躺在枕上。他狂喜之余怕她再变,哀求许久才敢亲近。女子笑道:”真是冤孽!不知谁多嘴,让这疯小子把我折腾成这样!”便不再抗拒。但亲热时显得力不从心,多次求饶,宗生仍不罢休,女子警告要消失,他才害怕停手。
从此两人恩爱和睦。家中金银绸缎常满箱,却不知从何而来。女子见人只会轻声应答,像不善言辞,宗生也避谈她的奇异。怀孕十多个月后,女子关上门让宗生别打扰,自己用刀剖开腹部取出婴儿,让宗生用布包扎,次日伤口便愈合。六七年后,女子说:”前世孽缘已偿尽,该走了。”宗生哭着说:”你来时我家徒四壁,全靠你才富裕,怎能忍心分离?况且你无亲无故,将来孩子不知生母,岂不遗憾?”女子黯然道:”聚散无常。孩子有福相,你能长命百岁,还求什么?我本姓何。若念旧情,抱着我的旧物喊’荷花三娘子’,就能见到我。”说完忽然消失,宗生惊见一道光影从头顶飞过,急忙抓住她一只鞋。鞋子落地变成红如朱砂的石燕,晶莹透亮如水晶。后来宗生每次思念,就抱着当初那件白纱衣呼唤”三娘子”,少女便含笑浮现,容貌如生,只是不再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