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粉蝶
阳曰旦,琼州土人也。偶自他郡归,泛舟于海,遭飓风,舟将覆;忽飘一虚舟来,急跃登之。回视则同舟尽没。风愈狂,暝然任其所吹。亡何风定,开眸忽见岛屿,舍宇连亘。把棹近岸,直抵村门。村中寂然,行坐良久,鸡犬无声。见一门北向,松竹掩蔼。时已初冬,墙内不知何花,蓓蕾满树。心爱悦之,逡之遂入。遥闻琴声,步少停。有婢自内出,年约十四五,飘洒艳丽。睹阳,返身遽入。俄闻琴声歇,一少年出,讶问客所自来,阳具告之。转诘邦族,阳又告之。少年喜曰:“我姻亲也。”遂揖请入院。
院中精舍华好,又闻琴声。既入舍,则一少妇危坐,朱弦方调,年可十八九,风采焕映。见客入,推琴欲逝,少年止之曰:“勿遁,此正卿家瓜葛。”因代溯所由。少妇曰:“是吾侄也。”因问其“祖母尚健否?父母年几何矣?”阳曰:“父母四十余,都各无恙;惟祖母六旬,得疾沉痼,一步履须人耳。侄实不省姑系何房,望祈明告,以便归述。”少妇曰:“道途辽阔,音问梗塞久矣。归时但告而父,‘十姑问讯矣’,渠自知之。”阳问:“姑丈何族?”少年曰:“海屿姓晏。此名神仙岛,离琼三千里,仆流寓亦不久也。”十娘趋入,使婢以酒食饷客,鲜蔬香美,亦不知其何名。饭已,引与瞻眺,见园中桃杏含苞,颇以为怪。晏曰:“此处夏无大暑,冬无大寒,花无断时。”阳喜曰:“此乃仙乡。归告父母,可以移家作邻。”晏但微笑。
还斋炳烛,见琴横案上,请一聆其雅操。晏乃抚弦捻柱。十娘自内出,晏曰:“来,来!卿为若侄鼓之。”十娘即坐,问侄:“愿何闻?”阳曰:“侄素不读《琴操》,实无所愿。”十娘曰:“但随意命题,皆可成调。”阳笑曰:“海风引舟,亦可作一调否?”十娘曰:“可。”即按弦挑动,若有旧谱,意调崩腾;静会之,如身仍在舟中,为飓风之所摆簸。阳惊叹欲绝,问:“可学否?”十娘授琴,试使勾拨,曰:“可教也。欲何学?”曰:“适所奏《飓风操》,不知可得几日学?请先录其曲,吟诵之。”十娘曰:“此无文字,我以意谱之耳。”乃别取一琴,作勾剔之势,使阳效之。阳习至更余,音节粗合,夫妻始别去。阳目注心鼓,对烛自鼓;久之顿得妙悟,不觉起舞。举首忽见婢立灯下,惊曰:“卿固犹未去耶?”婢笑曰:“十姑命待安寝,掩户移檠耳。”审顾之,秋水澄澄,意态媚绝。阳心动,微挑之;婢俯首含笑。阳益惑之,遽起挽颈。婢曰:“勿尔!夜已四漏,主人将起,彼此有心,来宵未晚。”方狎抱间,闻晏唤“粉蝶”。婢作色曰:“殆矣!”急奔而去。阳潜往听之,但闻晏曰:“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,汝必欲收录之。今如何矣?宜鞭三百!”十娘曰:“此心一萌,不可给使,不如为吾侄遗之。”阳甚惭惧,返斋灭烛自寝。天明,有童子来侍盥沐,不复见粉蝶矣。心惴惴恐见谴逐。俄晏与十姑并出,似无所介于怀,便考所业。阳为一鼓。十娘曰:“虽未入神,已得什九,肄熟可以臻妙。”阳复求别传。晏教以《天女谪降》之曲,指法拗折,习之三日,始能成曲。晏曰:“梗概已尽,此后但须熟耳。娴此两曲,琴中无梗调矣。”
白话文
阳曰旦是琼州当地人。有一次从外地回家,乘船渡海时遭遇飓风,船只即将倾覆;忽然漂来一艘空船,他急忙跳了上去。回头一看,原来的船上的人都淹没了。风越来越猛,他只能闭着眼随波逐流。不久风停了,睁眼忽然看见一座岛屿,房屋连片。他划船靠岸,径直走到村口。村里静悄悄的,走了很久也没听到鸡犬声。看见一户朝北的人家,松竹掩映。当时已是初冬,墙内不知是什么花,满树花苞。他心中喜爱,徘徊着走了进去。远远听见琴声,便停下脚步。一个婢女从里面出来,约十五六岁,风姿绰约。见到阳曰旦,转身就跑进去了。不一会儿琴声停了,一个少年出来,惊讶地问他从哪儿来,阳详细告知。少年又问他家族,阳也说了。少年高兴地说:”我们是亲戚啊。”便请他进院。
院里房屋精致华美,又传来琴声。进了屋子,见一位少妇端坐着正在调琴弦,约十八九岁,光彩照人。见客人进来,推开琴就要走,少年拦住她说:”别躲,这正是你家的亲戚。”便代阳说明来历。少妇说:”是我侄子啊。”问他:”祖母还健在吗?父母多大年纪了?”阳说:”父母四十多岁,都安康;只是祖母六十岁,得了重病,走路要人搀扶。侄儿实在不知道姑姑是哪一房的,请您明说,我好回去告诉家人。”少妇说:”路途遥远,音信断绝很久了。回去告诉你父亲’十姑问好’,他就知道了。”阳问:”姑父贵姓?”少年说:”我姓晏,住在这神仙岛,离琼州三千里,我也是刚搬来不久。”十娘进屋,让婢女端来酒菜招待客人,蔬菜鲜美,也不知叫什么名字。吃完饭,带他四处参观,见园中桃杏含苞,觉得很奇怪。晏说:”这里夏天不热,冬天不冷,花开不断。”阳高兴地说:”真是仙境啊。回去告诉父母,可以搬来和你们做邻居。”晏只是笑笑。
回到书房点灯,看见琴放在桌上,便请晏弹一曲。晏便调弦演奏。十娘从里屋出来,晏说:”来,来!给你侄子弹一曲。”十娘坐下问侄子:”想听什么?”阳说:”侄儿没读过《琴操》,实在不知道。”十娘说:”随便说个题目,都能成曲。”阳笑道:”海风引舟,能作一曲吗?”十娘说:”可以。”便拨动琴弦,仿佛早有曲谱,旋律奔腾;静心体会,好像又回到船上,被飓风颠簸。阳惊叹不已,问:”我能学吗?”十娘把琴给他,让他试着拨弄,说:”可以教。想学什么?”阳说:”刚才的《飓风操》,不知要学多久?请先把曲子记下来,我好练习。”十娘说:”这曲子没有乐谱,是我即兴创作的。”便另取一张琴,示范指法让阳模仿。阳练到半夜,勉强能弹,夫妻俩才离开。阳全神贯注,对着烛光独自练习;忽然领悟了精髓,高兴得跳起来。抬头忽然看见婢女站在灯下,吃惊地问:”你还没走?”婢女笑道:”十姑让我伺候您睡下,关门熄灯。”阳细看她,眼如秋水,妩媚动人。他心动了,轻轻挑逗;婢女低头微笑。阳更加着迷,一把搂住她。婢女说:”别这样!已经四更天,主人快起床了。若你有心,明晚不迟。”正亲热时,听见晏叫”粉蝶”。婢女变色道:”糟了!”急忙跑开。阳偷偷跟去听,只听晏说:”我早说这丫头尘缘未了,你偏要收留。现在怎样?该打三百鞭!”十娘说:”既然动了凡心,留不得了,不如送给我侄子吧。”阳羞愧害怕,回房吹灯睡觉。天亮后,童子来伺候洗漱,再没见到粉蝶。他惴惴不安,怕被赶走。不久晏和十娘出来,好像并不介意,考他练琴的成果。阳弹了一遍。十娘说:”虽然不够精妙,但也掌握了九成,多练就能更好。”阳又请教别的曲子。晏教他《天女谪降》,指法复杂,练了三天才勉强成调。晏说:”要领都教了,以后多练就行。学好这两首,琴艺就够用了。”
古文
阳颇忆家,告十娘曰:“吾居此,蒙姑抚养甚乐;顾家中悬念。离家三千里,何日可能还也!”十娘曰:“此即不难。故舟尚在,当助一帆风,子无家室,我已遣粉蝶矣。”乃赠以琴,又授以药曰:“归医祖母,不惟却病,亦可延年。”遂送至海岸,俾登舟。阳觅楫,十娘曰:“无须此物。”因解裙作帆,为之萦系。阳虑迷途,十娘曰:“勿忧,但听帆漾耳。”系已下舟。阳凄然,方欲拜谢别,而南风竞起,离岸已远矣。视舟中糗粮已具,然止足供一日之餐,心怨其吝。腹馁不敢多食,惟恐遽尽,但啖胡饼一枚,觉表里甘芳。余六七枚,珍而存之,即亦不复饥矣。俄见夕阳欲下,方悔来时未索膏烛。瞬息遥见人烟,细审则琼州也。喜极。旋已近岸,解裙裹饼而归。
入门,举家惊喜,盖离家已十六年矣,始知其遇仙。视祖母老病益惫,出药投之,沉疴立除。共怪问之,因述所见。祖母泫然曰:“是汝姑也。”初,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,生有仙姿,许字晏氏。婿十六岁入山不返,十娘待至二十余,忽无疾自殂,葬已三十余年。闻旦言,共疑其未死。出其裙,则犹在家所素着也。饼分啖之,一枚终日不饥,而精神倍生。老夫人命发冢验视,则空棺存焉。
旦初聘吴氏女未娶,旦数年不还,遂他适。共信十娘言,以俟粉蝶之至;既而年余无音,始议他图。临邑钱秀才,有女名荷生,艳名远播。年十六,未嫁而三丧其婿。遂媒定之,涓吉成礼。既入门,光艳绝代,旦视之则粉蝶也。惊问曩事,女茫乎不知。盖被逐时,即降生之辰也。每为之鼓《天女谪降》之操,辄支颐凝想,若有所会。
白话文
阳日旦很想家,就对十娘说:“我住在这里,承蒙您照顾,很快乐;但心里总惦记家里。离家三千里,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!”十娘说:“这不难。原来的船还在,我帮你吹一阵风送你回去。你还没成家,我已经派粉蝶去安排了。”于是送给他一张琴,又给他一包药说:“回去给祖母治病,不仅能祛病,还能延寿。”然后送他到海边,让他上船。阳日旦找船桨,十娘说:“不用这个。”便解下裙子当船帆,替他系好。阳日旦担心迷路,十娘说:“别怕,只要听着帆声就好。”系好帆他就下了船。阳日旦心里难过,正要拜谢告别,突然刮起南风,船已经离岸很远了。
他看船上有干粮,但只够吃一天,心里埋怨十娘小气。肚子饿也不敢多吃,怕很快吃完,只吃了一块饼,觉得里外都香甜。剩下六七块饼,他小心收好,居然就不觉得饿了。不久太阳快落山,他才后悔没要灯烛。眨眼间远远看见人烟,仔细一看竟是琼州。他高兴极了。船很快靠岸,他解下裙子包好饼回家。
一进门,全家又惊又喜,原来他已经离家十六年,这才知道自己遇见了神仙。见祖母年老病重,他拿出药给祖母服下,重病立刻痊愈。大家惊奇地问他,他就讲了经历。祖母流泪说:“那是你姑姑啊。”原来老夫人有个小女儿叫十娘,天生有仙姿,许配给晏家。女婿十六岁进山再没回来,十娘等到二十多岁,忽然无病去世,下葬已经三十多年。听了阳日旦的话,大家都怀疑她没死。拿出那条裙子,果然是十娘生前常穿的。分吃那些饼,一块就能一天不饿,精神倍增。老夫人叫人挖开十娘坟墓查看,棺材里果然是空的。
阳日旦早年订了吴家女儿还没娶,因为他多年不归,对方就改嫁了。全家相信十娘的话,等粉蝶到来;但过了一年多没消息,才打算另娶。邻县钱秀才有个女儿叫荷生,美貌远近闻名。十六岁时,还没出嫁就接连死了三个未婚夫。于是媒人说定亲事,选日子成婚。新娘进门,光彩照人,阳日旦一看竟是粉蝶。惊讶地问起从前的事,她却完全不知道。原来她被十娘驱逐时,就是投胎转世的时候。阳日旦常弹《天女谪降》的曲子,她就托腮出神,好像想起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