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王桂庵
王樨字桂庵,大名世家子。适南游。泊舟江岸。临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,风姿韶绝。王窥既久,女若不觉。王朗吟“洛阳女儿对门居”,故使女闻。女似解其为己者,略举首一斜瞬之,俯首绣如故。王神志益驰,以金一锭投之,堕女襟上;女拾弃之,金落岸边。王拾归,益怪之,又以金钏掷之,堕足下;女操业不顾。无何榜人自他归,王恐其见钏研诘,心急甚;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。榜人解缆径去。
王心情丧惘,痴坐凝思。时王方丧偶,悔不即媒定之。乃询舟人,皆不识其何姓。返舟急追之,杳不知其所往。不得已返舟而南。务毕北旋,又沿江细访,并无音耗。抵家,寝食皆萦念之。逾年复南,买舟江际若家焉。日日细数行舟,往来者帆楫皆熟,而曩舟殊杳。居半年资罄而归。行思坐想,不能少置。一夜梦至江村,过数门,见一家柴扉南向,门内疏竹为篱,意是亭园,径入。有夜合一株,红丝满树。隐念:诗中“门前一树马缨花”,此其是矣。过数武,苇笆光洁。又入之,见北舍三楹,双扉阖焉。南有小舍,红蕉蔽窗。探身一窥,则椸架当门,椸画裙其上,知为女子闺闼,愕然却退;而内亦觉之,有奔出瞰客者,粉黛微呈,则舟中人也。喜出望外,曰:“亦有相逢之期乎!”方将狎就,女父适归,倏然惊觉,始知是梦。景物历历,如在目前。秘之,恐与人言,破此佳梦。
又年余再适镇江。郡南有徐太仆,与有世谊,招饮。信马而去,误入小村,道途景象,仿佛平生所历。一门内马缨一树,梦境宛然。骇极,投鞭而入。种种物色,与梦无别。再入,则房舍一如其数。梦既验,不复疑虑,直趋南舍,舟中人果在其中。遥见王,惊起,以扉自幛,叱问:“何处男子?”王逡巡间,犹疑是梦。女见步趋甚近,閛然扃户。王曰:“卿不忆掷钏者耶?”备述相思之苦,且言梦征。女隔窗审其家世,王具道之。女曰:“既属宦裔,中馈必有佳人,焉用妾?”王曰:“非以卿故,婚娶固已久矣!”女曰:“果如所云,足知君心。妾此情难告父母,然亦方命而绝数家。金钏犹在,料锺情者必有耗问耳。父母偶适外戚,行且至。君姑退,倩冰委禽,计无不遂;若望以非礼成耦,则用心左矣。”王仓卒欲出。女遥呼王郎曰:“妾芸娘,姓孟氏。父字江蓠。”王记而出。罢筵早返,谒江蓠。江迎入,设坐篱下。王自道家阀,即致来意,兼纳百金为聘。翁曰:“息女已字矣。”王曰:“讯之甚确,固待聘耳,何见绝之深?”翁曰:“适间所说,不敢为诳。”王神情俱失,拱别而返。当夜辗转,无人可媒。向欲以情告太仆,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;今情急无可为媒,质明诣太仆,实告之。太仆曰:“此翁与有瓜葛,是祖母嫡孙,何不早言?”王始吐隐情。太仆疑曰:“江蓠固贫,素不以操舟为业,得毋误乎?”乃遣子大郎诣孟,孟曰:“仆虽空匮,非卖婚者。曩公子以金自媒,谅仆必为利动,故不敢附为婚姻。既承先生命,必无错谬。但顽女颇恃娇爱,好门户辄便拗却,不得不与商榷,免他日怨婚也。”遂起,少入而返,拱手一如尊命,约期乃别。大郎复命,王乃盛备禽妆,纳采于孟,假馆太仆之家,亲迎成礼。
白话文
王桂庵,名樨,是大名府世家子弟。一次他到南方游历,把船停在江边,看见邻船有个船夫的女儿正在绣鞋,容貌秀丽。王桂庵看了很久,那女子似乎没察觉。他便高声吟诵“洛阳女儿对门居”的诗句,故意让她听见。女子像是明白他在说自己,稍稍抬头瞥了一眼,又低头继续绣花。王桂庵更加着迷,掏出一锭金子扔过去,落在她衣襟上。女子拾起来丢到岸边。王桂庵捡回金子,更觉奇怪,又扔去一只金镯,掉在她脚边,她却只顾干活不理睬。不久船夫从别处回来,王桂庵怕他发现镯子盘问,正着急,女子却不动声色地用脚把镯子遮住了。船夫解开缆绳径直离去。
王桂庵心情失落,呆坐着胡思乱想。当时他刚丧妻,后悔没立刻提亲。打听船家,都没人知道那户人家姓什么。他急忙掉转船头追赶,却不见踪影。只好继续南行。办完事北返时,又沿江仔细寻访,仍无消息。到家后日夜思念。过了一年再去南方,在江边租了条船住下,天天观察过往船只,连船帆桨橹都认熟了,却始终不见当初那条船。住了半年盘缠用尽才回家,依然魂牵梦萦。
一天夜里,他梦见来到江边村庄,走过几户人家,看到一户朝南的柴门,院里竹篱疏落,像是花园,便走进去。有棵夜合花树,满树红丝。他暗想:“古诗里‘门前一树马缨花’,就是这景象吧。”再往前走,苇编的篱笆光洁整齐。进了院子,见三间北屋关着门,南边小屋窗前挡着红蕉叶。探头一看,门口横着衣架,上面搭着彩裙,知道是女子闺房,连忙后退,屋里人也察觉了,有人跑出来看——略施粉黛的,正是船中女子!王桂庵喜出望外:“我们还能再见面啊!”刚要亲近,女子父亲突然回来,他猛然惊醒,才知是梦。梦中景物清晰如在眼前。他保守秘密,怕说破这好梦。
又过一年多,他再去镇江。城南徐太仆是他世交,邀他喝酒。他骑马前往,误入一个小村,沿途景色与当年梦境一模一样。一户人家门前有棵马缨花,和梦里完全一致。他震惊下马走进院子,所见景物与梦分毫不差。再往里走,房屋格局也相同。既然梦已应验,他不再犹豫,直奔南屋,果然看见船中女子。女子远远望见他,惊得起身用门挡住,喝问:“哪来的男子?”王桂庵迟疑着,还以为在梦里。女子见他逼近,猛地关门。王桂庵说:“不记得扔金镯的人了吗?”细诉相思之苦,并讲述梦境预兆。女子隔窗询问他家世,他一一作答。女子说:“既然是官宦子弟,家里自有佳人,何必找我?”王桂庵说:“要不是为你,我早娶亲了!”女子说:“若真如此,足见你真心。我这心思难向父母开口,之前也拒绝过好几家提亲。金镯还在,我料定钟情的人总会找来。父母刚去亲戚家,快回来了。你先回去,请媒人正式提亲,应该能成;若想非礼结合,可就打错主意了。”王桂庵匆忙要走,女子远远喊道:“我叫芸娘,姓孟,父亲叫江蓠。”他牢记在心告辞。
酒席散后他早早返回,去拜见江蓠。老人请他到竹篱下坐。王桂庵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,拿出百两银子作聘礼。老人却说:“小女已经许人了。”王桂庵说:“我打听得很清楚,明明待字闺中,为何这样坚决拒绝?”老人说:“刚才说的不敢欺骗。”王桂庵失魂落魄告辞,整夜辗转难眠,找不到媒人。他原想托徐太仆说亲,又怕娶船夫女儿被笑话。如今情急只好天亮后去找太仆坦白。太仆说:“这老头和我有亲,是我祖母的侄孙,怎么不早说?”王桂庵这才吐露隐情。太仆疑惑道:“江蓠虽穷,但从不撑船为生,会不会弄错了?”便派长子去孟家。江蓠说:“我虽穷,却不卖女儿。之前公子用钱财提亲,怕我以为利是图,所以不敢高攀。如今既蒙您出面,肯定不会错。只是小女性子倔,总拒绝好亲事,得和她商量,免得日后埋怨。”说完进屋,很快出来拱手应允,约定婚期告别。太仆长子回复后,王桂庵备齐彩礼送到孟家,借太仆家宅院迎亲成礼。
古文
居三日,辞岳北归。夜宿舟中,问芸娘曰:“向于此处遇卿,固疑不类舟人子。当日泛舟何之?”答云:“妾叔家江北,偶借扁舟一省视耳。妾家仅可自给,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。笑君双瞳如豆,屡以金资动人。初闻吟声,知为风雅士,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。使父见金钏,君死无地矣。妾怜才心切否?”王笑曰:“卿固黠甚,然亦堕吾术矣!”女问:“何事?”王止而不言。又固诘之,乃曰:“家门日近,此亦不能终秘。实告卿:我家中固有妻在,吴尚书女也。”芸娘不信,王故壮其词以实之。芸娘色变,默移时,遽起,奔出;王履追之,则已投江中矣。王大呼,诸船惊闹,夜色昏蒙,惟有满江星点而已。王悼痛终夜,沿江而下,以重价觅其骸骨,亦无见者。
悒悒而归,忧痛交集。又恐翁来视女,无词可对。有姊丈官河南,遂命驾造之,年余始归。途中遇雨,休装民舍,见房廊清洁,有老妪弄儿厦间。儿见王入,即扑求抱,王怪之。又视儿秀婉可爱,揽置膝头,妪唤之不去。少顷雨霁,王举儿付妪,下堂趣装。儿啼曰:“阿爹去矣!”妪耻之,呵之不止,强抱而去。王坐待治任,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,则芸娘也。方诧异间,芸娘骂曰:“负心郎!遗此一块肉,焉置之?”王乃知为己子。酸来刺心,不暇问其往迹,先以前言之戏,矢日自白。芸娘始反怒为悲。相向涕零。先是,第主莫翁,六旬无子,携媪往朝南海。归途泊江际,芸娘随波下,适触翁舟。翁命从人拯出之,疗控终夜始渐苏。翁媪视之,是好女子,甚喜,以为己女,携归。居数月,欲为择婿,女不可。逾十月,生一子,名曰寄生。王避雨其家,寄生方周岁也。王于是解装,入拜翁媪,遂为岳婿。居数日,始举家归。至,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。翁初至,见仆辈情词恍惚,心颇疑怪;既见始共欢慰。历述所遭,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。
白话文
过了三天,王桂庵辞别岳父北上归家。夜里在船上歇息时,他问芸娘:“当初在这里遇见你,我就怀疑你不像船家女儿。那天你乘船是要去哪里呢?”芸娘答道:“我叔叔家在江北,那天只是借船去探望他。我家虽然不富裕,但对意外之财并不看重。可笑你眼光短浅,总想用钱财打动人。起初听到你吟诗,还当你是个风雅之士,又怕你是轻薄之徒用钱财引诱女子。要是我父亲看见金镯子,你恐怕性命难保。你说我是不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?”王桂庵笑着说:“你固然聪明,可也中了我的计!”芸娘忙问缘故,他故意卖关子不肯说,经再三追问才坦白:“眼看快到家了,这事终究瞒不住。实话告诉你:我家中早有妻子,是吴尚书的女儿。”芸娘起初不信,王桂庵便故意说得煞有介事。芸娘顿时脸色大变,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冲出船舱,王桂庵趿拉着鞋追出去时,她已跳入江中。他大声呼救,惊动了周围船只,但夜色昏暗,只见江面星光点点,再不见人影。
王桂庵悲痛欲绝,连夜沿江搜寻,重金悬赏打捞尸骨,始终无所获。他郁郁寡欢地回家,既要承受丧妻之痛,又担心岳父来访无法交代。恰逢姐夫在河南为官,便前去投奔,一年后才返乡。归途遇雨,他在一户农家暂歇,见院落整洁,有个老太婆正在廊下逗弄孩童。那孩子一见王桂庵就扑来要抱,他觉得奇怪,又见孩子眉目清秀,便抱到膝上,老婆婆怎么唤也不肯下来。雨停后,王桂庵把孩子交还老太婆,正要整理行装,忽听孩子哭喊:“爹爹别走!”老太婆尴尬呵斥却止不住哭声,硬把孩子抱走了。王桂庵收拾行李时,忽见一位美人抱着孩子从屏风后走出,竟是芸娘!他正震惊不已,芸娘骂道:“负心汉!留下这点骨血,你打算怎么安置?”他这才知道是自己的孩子,顿时心如刀绞,顾不得询问往事,先为当初的戏言赌咒发誓澄清。芸娘这才转怒为悲,二人相对痛哭。
原来当初有位莫老翁,年过六旬无子,带着老伴去南海朝拜。归途停船时,正巧救起随波漂来的芸娘。老夫妇抢救整夜才将她救醒,见这姑娘品貌端正,欢喜认作义女带回家。几个月后想为她择婿,她却执意不肯。又过十个月,生下个男孩取名寄生。王桂庵避雨这天,寄生刚满周岁。弄清原委后,他当即拜见莫氏夫妇认亲,从此以女婿身份住下。几日后全家启程返乡,到家时发现孟老头已苦等两月——当初孟翁见王家仆人言语支吾,本就起疑,如今见女儿平安归来,这才弄明白其中曲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