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田子成
江宁田子成,过洞庭舟覆而没。子良耜,明季进士,时在抱中。妻杜氏闻讣,仰药而死。良耜受庶祖母抚养成立,筮仕湖北。年余,奉宪命营务湖南,至洞庭痛哭而返。自告才力不及,降县丞,隶汉阳,辞不就。院司强督促之乃就。辄放荡江湖间,不以官职自守。
一夕舣舟江岸,闻洞箫声,抑扬可听。乘月步去,约半里许,见旷野中茅屋数椽,荧荧灯火。近窗窥之,有三人对酌其中,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;下座一叟;侧座吹箫者年最少。吹竟,叟击节赞佳。秀才面壁吟思,若罔闻。叟曰:“卢十兄必有佳作,请长吟,俾得共赏之。”秀才乃吟曰:“满江风月冷凄凄,瘦草零花化作泥。千里云山飞不到,梦魂夜夜竹桥西。”吟声怆恻。叟笑曰:“卢十兄故态作矣!”因酌以巨觥,曰:“老夫不能属和,请歌以侑酒。”乃歌“兰陵美酒”之什。歌已,一座解颐。
少年起曰:“我视月斜何度矣。”突出见客,拍手曰:“窗外有人,我等狂态尽露也!”遂挽客入,共一举手。叟使与少年相对坐。试其杯皆冷酒,辞不饮。少年知其意,即起,以苇炬燎壶而进之。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,叟固止之。因讯邦族,良耜具道生平。叟致敬曰:“吾乡父母也。少君姓江,此间土著。”指少年曰:“此江西杜野侯。”又指秀才:“此卢十兄,与公同乡。”卢自见良耜,殊偃蹇不甚为礼。良耜因问:“家居何里?如此清才,殊早不闻。”答曰:“流寓已久,亲族恒不相识,可叹人也!”言之哀楚。叟摇手乱之曰:“好客相逢,不理觞政,聒絮如此,厌人听闻!”遂把杯自饮,曰:“一令请共行之,不能者罚。每掷三色,以相逢为率,须一古典相合。”乃掷得幺二三,唱曰:“三加幺二点相同,鸡黍三年约范公:朋友喜相逢。”次少年,掷得双二单四,曰:“不读书人,但见俚典,勿以为笑。四加双二点相同,四人聚义古城中:兄弟喜相逢。”卢得双幺单二,曰:“二加双幺点相同,吕向两手抱老翁:父子喜相逢。”良耜掷,复与卢同,曰:“二加双幺点相同,茅容二簋款林宗:主客喜相逢。”
令毕,良耜兴辞。卢始起,曰:“故乡之谊,未遑倾吐,何别之遽?将有所问,愿少留也。”良耜复坐,问:“何言?”曰:“仆有老友某,没于洞庭,与君同族否?”良耜曰:“是先君也,何以相识?”曰:“少时相善。没日惟仆见之,因收其骨,葬江边耳。”良耜出涕下拜,求指墓所。卢曰:“明日来此,当指示之。要亦易辨,去此数武,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者是也。”良耜洒涕,与众拱别。
至舟终夜不寝,念卢情词似皆有因。不能待旦,昧爽而往,则舍宇全无,益骇。因遵所指处寻墓,果得之。丛芦其上,数之,适符其数。恍然悟卢十兄之称,皆其寓言;所遇乃其父之鬼也。细问土人,则二十年前,有高翁富而好善,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,故有数坟在焉。遂发冢负骨,弃官而返。归告祖母,质其状貌皆确。江西杜野侯,乃其表兄,年十九,溺于江;后其父流寓江西。又悟杜夫人殁后,葬竹桥之西,故诗中忆之也。但不知叟何人耳。

白话文

江宁县有个叫田子成的人,乘船经过洞庭湖时翻船淹死了。他的儿子田良耜是明朝末年的进士,当时还在襁褓中。妻子杜氏听到丈夫去世的消息,服毒自尽。良耜由庶祖母抚养长大,后来在湖北做了官。过了一年多,他奉上级命令到湖南办事,经过洞庭湖时痛哭一场返回,向上级禀告自己能力不足,于是被降为县丞,派到汉阳,他推辞不去,上司强迫催促才赴任。他常常在江湖上游荡,不把官职当回事。

一天晚上,他把船停靠在江边,听到一阵抑扬动听的洞箫声。他踏着月色走去,大约走了半里路,看见旷野中有几间茅屋,亮着微弱的灯光。他靠近窗户往里看,发现里面有三人正在喝酒:上座是个三十多岁的秀才,下座是个老头,侧座吹箫的是个年轻人。箫声停了,老头打着拍子称赞吹得好。秀才面朝墙壁沉思吟咏,好像没听见。老头说:”卢十兄一定有佳作,请朗诵出来,让我们一同欣赏。”秀才便吟道:”满江风月冷凄凄,瘦草零花化作泥。千里云山飞不到,梦魂夜夜竹桥西。”声音悲凉伤感。老头笑着说:”卢十兄又犯老毛病了!”于是斟了一大杯酒说:”我不会作诗,就唱支歌助兴吧。”接着唱起李白的《客中行》。唱完,大家都笑了。

年轻人站起身说:”我出去看看月亮到哪儿了。”突然出门看见了客人,拍手说:”窗外有人,我们的狂态全暴露啦!”于是拉着客人进屋,大家一同行礼。老头让良耜和年轻人对坐。良耜试了试酒杯,发现都是冷酒,便推辞不喝。年轻人明白他的意思,马上起身用芦苇火把酒壶烤热再斟上。良耜也让随从拿钱去买酒,老头坚决阻止。老头询问良耜的籍贯和家世,良耜详细说了。老头恭敬地说:”您是我们家乡的父母官啊。我姓江,是本地人。”指着年轻人说:”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。”又指着秀才说:”这位是卢十兄,和您是同乡。”卢某自从见到良耜后,态度傲慢,不太礼貌。良耜问他:”家住哪里?如此才华,怎么早没听说过?”他回答说:”我寄居在外很久了,亲戚族人都不认识了,真是可悲啊!”语气凄凉哀伤。老头摆手打断说:”难得遇上贵客,不喝酒尽说些扫兴话,太煞风景了!”于是自己举杯一饮而尽,说:”我提议行个酒令,不能接的罚酒。每人掷三次骰子,以点数相同为准,还要说个典故与之对应。”老头掷出幺、二、三点,念道:”三加幺二点相同,鸡黍三年约范公:朋友喜相逢。”接着年轻人掷出两个二一个四,说:”我没读过书,只说个俗典,别见笑。四加双二点相同,四人聚义古城中:兄弟喜相逢。”卢某掷出两个幺一个二,说:”二加双幺点相同,吕向两手抱老翁:父子喜相逢。”良耜掷出的骰子和卢某一样,说:”二加双幺点相同,茅容二簋款林宗:主客喜相逢。”

酒令行完,良耜起身告辞。卢某这才站起来说:”同乡的情谊还没倾诉,怎么急着走?我有事想问,请稍留片刻。”良耜重新坐下问:”什么事?”卢某说:”我有个老朋友死在洞庭湖,和您是同族吗?”良耜说:”是先父,您怎么认识他?”卢某说:”我们年轻时是好友。他死时只有我在场,所以我收殓了他的尸骨,葬在江边。”良耜流着眼泪下拜,请求指点墓地位置。卢某说:”明天你来这里,我带你去。其实很好找,离这儿几步远,看见坟上有十丛芦苇的就是。”良耜含泪告别众人。

回到船上,良耜整夜睡不着,回想卢某的言行似乎都有深意。他等不到天亮,黎明时分就赶去,却发现茅屋完全不见了,更加惊骇。他按卢某指的方向寻找坟墓,果然找到了。坟上长着芦苇,一数刚好十丛。他突然明白”卢十兄”的称呼是个隐喻,遇到的其实是父亲的鬼魂。他向当地人打听,得知二十年前有位姓高的老人,家境富裕乐善好施,常打捞溺水者的尸体埋葬,所以这里有好多坟墓。良耜挖开坟墓取出遗骨,辞官回乡。回家后告诉祖母,描述的相貌完全吻合。江西的杜野侯是他表兄,十九岁时淹死在江里;后来他父亲搬到江西住。他又想起母亲杜氏死后葬在竹桥西边,所以诗里会提到。只是不知道那老头是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