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李八缸
太学李月生,升宇翁之次子也。翁最富,以缸贮金,里人称之“八缸”。翁寝疾,呼子分金:兄八之,弟二之。月生觖望。翁曰:“我非偏有爱憎,藏有窖镪,必待无多人时,方以畀汝,勿急也。”过数日,翁益弥留。月生虑一旦不虞,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,翁曰:“人生苦乐皆有定数。汝方享妻贤之福,故不宜再助多金,以增汝过。”盖月生妻车氏,最贤,有桓、孟之德,故云。月生固哀之,怒曰:“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,即予千金,亦立尽耳。苟不至山穷水尽时,勿望给与也!”月生孝友敦笃,亦即不敢复言。犹冀父复瘥,旦夕可以婉告。无何翁大渐,寻卒。幸兄贤,斋葬之谋,勿与校计。
月生又天真烂漫,不较锱铢,且好客善饮,炊黍治具,日促妻三四作,不甚理家人生产。里中无赖窥其懦,辄鱼肉之。逾数年家渐落。窘急时,赖兄小周给,不至大困。无何兄以老病卒,益失所助,至绝粮食。春贷秋偿,田所出登场辄尽。乃割亩为活,业益消减。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,无聊益甚。寻买贩羊者之妻徐,翼得其小阜;而徐性刚烈,日凌藉之,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。忽一夜梦父曰:“今汝所遭,可谓山穷水尽矣。尝许汝窖金,今其可矣。”问:“何在?”曰:“明日畀汝。”醒而异之,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。次日发土葺墉,掘得巨金,始悟向言“无多人”,乃死亡将半也。
异史氏曰:“月生,余杵臼交,为人朴诚无伪。余兄弟与交,哀乐辄相共。数年来村隔十余里,老死竟不相闻。余偶过其居里,因亦不敢过问之。则月生之苦况,盖有不可明言者矣。忽闻暴得千金,不觉为之鼓舞。呜呼!翁临终之治命,昔习闻之,而不意其言皆谶也。抑何其神哉!”

白话文

太学生李月生,是李升宇老翁的次子。老翁极为富有,用缸储存金子,乡里人称他为“李八缸”。老翁病重时,叫来儿子分家产:哥哥得八份,弟弟得两份。月生感到失望。老翁说:“我并非偏心,地窖里还藏着钱,但要等到家里没多少人时,才能给你,别急。”过了几天,老翁病情加重。月生担心父亲突然离世,趁无人时悄悄到床前询问藏金之事。老翁说:“人生苦乐都是命中注定。你正享受贤惠妻子的福气,所以不该再多给你钱,免得加重你的过错。”原来月生的妻子车氏极为贤惠,有古代桓少君、孟光那样的德行,因此老翁这么说。月生再三哀求,老翁怒道:“你还有二十多年坎坷没经历,就算给你千金,也会立刻花光。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否则别想拿到钱!”月生孝顺忠厚,不敢再提,只盼父亲病愈后再委婉请求。不久老翁病危,很快去世。幸好兄长仁厚,料理丧事时并未与他计较。

月生天性纯真,不计较小利,且好客爱喝酒,常让妻子一天做三四顿饭招待客人,很少操心家业。乡里无赖见他懦弱,常欺侮他。几年后,家道渐衰。穷困时,全靠兄长接济,才不致陷入绝境。后来兄长年老病逝,月生失去依靠,甚至断粮。春天借粮秋天还,田里收成刚到手就没了,只好卖田度日,家产越来越少。又过几年,妻子和长子相继去世,生活更加困苦。后来他娶了卖羊人的妻子徐氏,指望她能带来些财物,但徐氏性情暴烈,整天虐待他,让他连亲友间的红白喜事都不敢参加。一夜,他梦见父亲说:“如今你的处境,可算山穷水尽了。我曾答应给你窖藏的金子,现在可以了。”月生问:“在哪儿?”父亲答:“明天给你。”醒来后他很诧异,又怀疑是穷极生幻。第二天挖土修墙时,竟掘出大量银子,这才明白当初父亲说的“家里没多少人”,是指家人去世近半。

作者感叹道:“月生是我的贫贱之交,为人朴实真诚。我们兄弟与他交往,常同悲同喜。多年来两村相隔十几里,竟至老死不相往来。我偶然经过他家乡,也不敢去打听。可想而知,月生的苦楚已难以言表。突然听说他暴富,不禁为他高兴。唉!老翁临终的嘱咐,从前常听人说,没想到竟字字应验。多么神奇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