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王者
湖南巡抚某公,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。途中被雨,日暮愆程,无所投宿,远见古刹,因诣栖止。天明视所解金,荡然无存。众骇怪莫可取咎。回白抚公,公以为妾,将置之法:及诘众役,并无异词。公责令仍反故处,缉察端绪。
至庙前见一瞽者,形貌奇异,自榜云:“能知心事。”因求卜筮。瞽曰:“是为失金者。”州佐曰:“然。因诉前苦。瞽者便索肩舆,云:“但从我去当自知。”遂如其言,官役皆从之。瞽曰:“东”。东之。瞽曰:“北。”北之。凡五日,入深山,忽睹城郭,居人辐辏。入城走移时,瞽曰:“止。”因下舆,以手南指:“见有高门西向,可款关自问之。”拱手自去。州佐如其教,果见高门,渐入之。一人出,衣冠汉制,不言姓名。州佐述所自来,其人云:“请留数日,当与君谒当事者。”遂导去,令独居一所,给以食饮。暇时闲步至第后,见一园亭,入涉之。老松翳日,细草如毡。数转廊榭,又一高亭,历阶而入,见壁上挂人皮数张,五官俱备,腥气流熏。不觉毛骨森竖,疾退归舍。自分留鞹异域,已无生望,因念进退一死,亦姑听之。
明日,衣冠者召之去,曰:“今日可见矣。”州佐唯唯。衣冠者乘怒马甚驶,州佐步驰从之。俄,至一辕门,俨如制府衙署,皂衣人罗列左右,规模凛肃。衣冠者下马导入。又一重门,见有王者,珠冠绣绂南面坐。州佐趋上伏谒。王者问:“汝湖南解官耶?”州佐诺。王者曰:“银俱在此。是区区者,汝抚军即慨然见赠,未为不可。”州佐泣诉:“限期已满,归必就刑,禀白何所申证?”王者曰:“此即不难。”遂付以巨函云:“以此复之,可保无恙。”又遣力士送之。州佐慑息不敢辨,受函而返。山川道路,悉非来时所经。既出山,送者乃去。
数日抵长沙,敬白抚公。公益妄之,怒不容辨,命左右者飞索以綥。州佐解襆出函,公拆视未竟,面如灰土。命释其缚,但云:“银亦细事,汝姑出。”于是急檄属官,设法补解讫。数日公疾,寻卒。先是公与爱姬共寝,既醒,而姬发尽失。阖署惊怪,莫测其由。盖函中即其发也。外有书云:“汝自起家守令,位极人臣。赇赂贪婪,不可悉数。前银六十万,业已验收在库。当自发贪囊,补充旧额。解官无罪,不得加谴责。前取姬发,略示微警。如复不遵教令,旦晚取汝首领。姬发附还,以作明信。”公卒后,家人始传其书。后属员遣人寻其处,则皆重岩绝壑,更无径路矣。
异史氏曰:“红线金合,以儆贪婪,良亦快异。然桃源仙人,不事劫掠;即剑客所集。乌得有城郭衙署哉?呜呼!是何神欤?苟得其地,恐天下之赴诉者无已时矣。”

白话文

湖南巡抚派一名州佐押送六十万两饷银进京。途中遇雨耽搁行程,天黑无处投宿,远远看见一座古庙,便去借住。天亮后发现银子全都不见了。众人惊恐却找不到原因,只得回去报告巡抚。巡抚认为州佐撒谎,要治他的罪;审问其他差役,也都说不知道。巡抚命令他们回到丢银子的地方,查找线索。

回到庙前,他们遇见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,相貌奇特,招牌上写着“能知心事”。州佐请他算卦,瞎子说:“你是丢了银子吧?”州佐承认,并诉说苦衷。瞎子要了一顶轿子,说:“跟我走就知道了。”众人跟着他,瞎子指路向东、向北,走了五天进入深山,忽然看见一座繁华城池。进城后,瞎子说:“停。”下轿指向南边一座高门:“去敲门问吧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
州佐敲门进去,一个穿汉朝衣冠的人出来,听州佐说明来意后,让他住下等待。州佐散步到后院,发现园亭里挂着几张人皮,吓得赶紧回屋,心想自己必死无疑。第二天,那人带他去见一位王者模样的人。王者承认银子在他这里,说:“这点钱,你们巡抚送我也无妨。”州佐哭诉回去会被处死,王者交给他一个大匣子:“拿这个回复,可保平安。”并派人送他出山。

州佐回到长沙,把匣子交给巡抚。巡抚起初不信,打开匣子后脸色大变,立刻释放州佐,下令补足饷银。几天后巡抚突然病死。原来匣子里装的是他爱妾的头发,还有一封信,斥责巡抚贪污受贿,警告他若不悔改就取他性命。巡抚死后,家人发现这封信。后来派人去找那座城,却只见悬崖绝壁,再无踪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