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·青蛙神
江汉之间,俗事蛙神最虔。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,有大如笼者。或犯神怒,家中辄有异兆;蛙游几榻,甚或攀缘滑壁,其状不一,此家当凶。人则大恐,斩牲禳祷之,神喜则已。
楚有薛昆生者,幼惠,美姿容。六七岁时,有青衣媪至其家,自称神使,坐致神意,愿以女下嫁昆生。薛翁性朴拙,雅不欲,辞以儿幼。虽固却之,而亦未敢议婚他姓。迟数年昆生渐长,委禽于姜氏。神告姜曰:“薛昆生吾婿也,何得近禁脔!”姜惧,反其仪。薛翁忧之,洁牲往祷,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。祝已,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,蠢然扰动,倾弃谢罪而归。心益惧,亦姑听之。
一日昆生在途,有使者迎宣神命,苦邀移趾。不得已,从与俱往。入一朱门,楼阁华好。有臾坐堂上,类七八十岁人。昆生伏谒,臾命曳起之,赐坐案旁。少间婢媪集视,纷纭满侧。臾顾曰:“人言薛郎至矣。”数婢奔去。移时一媪率女郎出,年十六七,丽绝无俦。臾指曰:“此小女十娘,自谓与君可称佳偶,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。此自百年事,父母止主其半,是在君耳。”昆生目注十娘,心爱好之,默然不言。媪曰:“我固知郎意良佳。请先归,当即送十娘往也。”昆生曰:“诺。”趋归告翁。翁仓遽无所为计,乃授之词,使返谢之,昆生不肯行。方消让间,舆已在门,青衣成群,而十娘入矣。上堂朝见翁姑,见之皆喜。即夕合卺,琴瑟甚谐。由此冲翁神媪时降其家。视其衣,赤为喜,白为财,必见,以故家日兴。自婚于神,门堂藩溷皆蛙,人无敢诟蹴之。惟昆生少年任性,喜则忌,怒则践毙,不甚爱惜。十娘虽谦驯,但含怒,颇不善昆生所为;而昆生不以十娘故敛抑之。十娘语侵昆生,昆生怒曰:“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?大丈夫何畏蛙也!”十娘甚讳言“蛙”,闻之恚甚,曰:“自妾入门为汝家妇,田增粟,贾增价,亦复不少。今老幼皆已温饱,遂于鸮鸟生翼,欲啄母睛耶!”昆生益愤曰:“吾正嫌所增污秽,不堪贻子孙。请不如早别,”遂逐十娘,翁媪既闻之,十娘已去。呵昆生,使急往追复之。昆生盛气不屈。至夜母子俱病,郁冒不食。翁惧,负荆于祠,词义殷切。过三日病寻愈。十娘已自至,夫妻欢好如初。
十娘日辄凝妆坐,不操女红,昆生衣履一委诸母。母一日忿曰:“儿既娶,仍累媪!人家妇事姑,我家姑事妇!”十娘适闻之,负气登堂曰:“儿妇朝侍食,暮问寝,事姑者,其道如何?所短者,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。”母无言,惭沮自哭。昆生入见母涕痕,诘得故,怒责十娘。十娘执辨不相屈。昆生曰:“娶妻不能承欢,不如勿有!便触老蛙怒,不过横灾死耳!”复出十娘。十娘亦怒,出门径去。次日居舍灾,延烧数屋,几案床榻,悉为煨烬。昆生怒,诣祠责数曰:“养女不能奉翁姑,略无庭训,而曲护其短!神者至公,有教人畏妇者耶!且盎盂相敲,皆臣所为,无所涉于父母。刀锯斧钺,即加臣身;如其不然,我亦焚汝居室,聊以相报。”言已,负薪殿下,爇火欲举。居人集而哀之,始愤而归。父母闻之,大惧失色。至夜神示梦于近村,使为婿家营宅。及明赍材鸠工,共为昆生建造,辞之不肯;日数百人相属于道,不数日第舍一新,床幕器具悉备焉。修除甫竟,十娘已至,登堂谢过,言词温婉。转身向昆生展笑,举家变怨为喜。自此十娘性益和,居二年无间言。

白话文

江汉一带民间虔诚供奉青蛙神。祠堂里青蛙不计其数,有些大如竹笼。如果有人触怒神灵,家中就会出现怪异征兆:青蛙爬上桌椅床榻,甚至沿着墙壁攀爬,景象各不相同,这户人家必遭灾祸。人们极其恐惧,宰杀牲畜祭祀祈福,直到神明息怒才罢休。

楚地有个叫薛昆生的男孩,自幼聪慧俊美。六七岁时,有位青衣老妇登门,自称神使,传达神明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旨意。薛父为人朴讷,婉拒说孩子年纪尚小。虽未应允,但也不敢另议婚事。几年后昆生长大,与姜家订下婚约。蛙神警告姜家:”薛昆生是我女婿,谁敢动他!”姜家吓得退回了聘礼。薛父忧心忡忡,备好祭品去祠堂祷告,表示凡人不配与神明联姻。不料酒菜里突然浮出肥硕蠕动的蛆虫,他慌忙撤供谢罪。回家后愈发惶恐,只得听之任之。

某日昆生遇到神使邀约,勉强跟随来到朱门府邸。堂上坐着位七八十岁的老者,侍女们闻讯簇拥而来。不久有位老妇带着十六七岁的绝色少女现身,老者说:”这是小女十娘,与公子正是佳配。婚姻大事父母只能做主一半,关键还看公子心意。”昆生一见倾心却默不作声。老妇笑道:”知道公子中意,这就送十娘过门。”

昆生回家告知父亲,薛父正手足无措时,迎亲队伍已到门前。十娘拜见公婆礼仪周全,当晚洞房花烛,夫妻恩爱。此后常有红衣(预示喜事)或白衣(预示财运)的老者老妇显灵,薛家日渐兴旺。自从结亲,屋里屋外到处是青蛙,但无人敢冒犯。唯独昆生任性妄为,高兴时逗弄青蛙,生气就踩死它们。十娘虽温顺,见状也暗自恼怒,可昆生依旧我行我素。有次争吵中昆生口出狂言:”难道怕你爹娘降灾?大丈夫岂会惧怕青蛙!”十娘最忌”蛙”字,闻言怒斥:”自从我过门,你家田产增值、生意兴隆。如今吃饱穿暖就要忘恩负义?”昆生反唇相讥:”我嫌这些钱财肮脏!不如趁早分开!”当即赶走十娘。

当夜薛母母子突发重病,薛父急忙去祠堂请罪,三天后痊愈。十娘自行归来,夫妻和好如初。但十娘终日盛装闲坐,家务全推给婆婆。薛母抱怨:”娶了媳妇反倒要伺候人!”十娘听见后理直气壮反驳:”我晨昏定省样样不缺,不过是不愿做粗活罢了。”薛母气得直哭。昆生得知后厉声责骂妻子,十娘拒不认错。昆生怒道:”不能孝顺公婆的妻子不如不要!就算遭报应我也认了!”再次赶走十娘。

次日薛家突遭火灾,昆生冲到祠堂怒斥:”纵容女儿不敬公婆,算什么神明!要罚就罚我,否则烧了你庙宇!”说着就要点火,被乡邻苦苦劝住。当夜神明托梦让村民为薛家重建宅院,不出几日新房落成。十娘归来柔声赔罪,全家转怒为喜。此后十娘性情越发温婉,两年间再未发生争执。

古文

十娘最恶蛇,昆生戏函小蛇,绐使启之。十娘变色,诟昆生。昆生亦转笑生嗔,恶相抵。十娘曰:“今番不待相迫逐,请自此绝。”遂出门去。薛翁大恐,杖昆生,请罪于神。幸不祸之,亦寂无音。积有年余,昆生怀念十娘,颇自悔,窃诣神所哀十娘,迄无声应。未几,闻神以十娘字袁氏,中心失望,因亦求婚他族;而历相数家,并无如十娘者,于是益思十娘。往探袁氏,则已垩壁涤庭,候鱼轩矣。心愧愤不能自已,废食成疾。父母忧皇,不知所处。
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:“大丈夫频欲断绝,又作此态!”开目则十娘也。喜极,跃起曰:“卿何来?”十娘曰:“以轻薄人相待之礼,止宜从父命,另醮而去。固久受袁家采币,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。卜吉已在今夕,父又无颜反币,妾亲携而置之矣。适出门,父走送曰:‘痴婢!不听吾言,后受薛家凌虐,纵死亦勿归也!’”昆生感其义,为之流涕。家人皆喜,奔告翁媪。媪闻之,不待往朝,奔入子舍,执手呜泣。由此昆生亦老成,不作恶虐,于是情好益笃。十娘曰:“妾向以君儇薄,未必遂能相白首,故不欲留孽根于人世;今已靡他,妾将生子。”居无何,神翁神媪着朱袍,降临其家。次日十娘临蓐,一举两男。
由此往来无间。居民或犯神怒,辄先求昆生;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,朝拜十娘,十娘笑则解。薛氏苗裔甚繁,人名之“薛蛙子家”。近人不敢呼,远人则呼之。
青蛙神,往往托诸巫以为言。巫能察神嗔喜:告诸信士曰“喜矣”,神则至;“怒矣”,妇子坐愁叹,有废餐者。流俗然哉?抑神实灵,非尽妄也?
有富贾周某性吝啬。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,贫富皆与有力,独周一毛所不肯拔。久之工不就,首事者无所为谋。适众赛蛙神,巫忽言:“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,其取簿籍来。”众从之。巫曰:“已捐者不复强,未捐者量力自注。”众唯唯敬听,各注已。巫视曰:“周某在此否?”周方混迹其后,惟恐神知,闻之失色,次且而前。巫指籍曰:“注金百。”周益窘,巫怒曰:“淫债尚酬二百,况好事耶!”盖周私一妇,为夫掩执,以金二百自赎,故讦之也。周益惭惧,不得已,如命注之。
既归告妻,妻曰:“此巫之诈耳。”巫屡索,卒不与。一日方昼寝,忽闻门外如牛喘。视之则,巨蛙,室门仅容其身,步履蹇缓,塞两扉而入。既入转身卧,以阈承颔,举家尽惊。周曰:“此必讨募金也。”焚香而祝,愿先纳三十,其余以次赍送,蛙不动;请纳五十,身忽一缩小尺许;又加二十益缩如斗;请全纳,缩如拳,从容出,入墙罅而去。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,人皆异之,周亦不言其故。积数日,巫又言:“周某欠金五十,何不催并?”周闻之,惧,又送十金,意将以次完结。一日夫妇方食,蛙又至,如前状,目作怒。少间登其床,床摇撼欲倾;加喙于枕而眠,腹隆起如卧牛,四隅皆满。周惧,即完百数与之。验之,仍不少动。半日间小蛙渐集,次日益多,穴仓登榻,无处不至;大于碗者,升灶啜蝇,糜烂釜中,以致秽不可食;至三日庭中蠢蠢,更无隙地。一家皇骇,不知计之所出。不得已,请教于巫。巫曰:“此必少之也。”遂祝之,益以二十首始举;又益之起一足;直至百金,四足尽起,下床出门,狼犺数步,复返身卧门内。周惧,问巫。巫揣其意,欲周即解囊。周无奈何,如数付巫,蛙乃行,数步外身暴缩,杂众蛙中,不可辨认,纷纷然亦渐散矣。

白话文

十娘最讨厌蛇,昆生故意用盒子装了条小蛇骗她打开。十娘吓得脸色大变,怒骂昆生。昆生反而变本加厉地嬉闹挑衅。十娘说:”这次不用你赶我,我自己走!”说罢转身出门。薛父吓坏了,抄起棍子打儿子,又去向蛙神请罪。幸好神明没降灾,但十娘也音讯全无。

过了一年多,昆生开始想念十娘,暗自后悔。他偷偷去庙里祈求十娘回来,却得不到回应。后来听说蛙神把十娘许配给了袁家,昆生大失所望,只好另寻亲事。可相了几家姑娘,没一个比得上十娘。他去袁家打听,见人家正在粉刷墙壁准备迎亲,又羞又气病倒在床,茶饭不思。父母急得团团转。

这天昆生昏昏沉沉时,忽然感觉有人抚摸他说:”大丈夫整天嚷嚷着要断绝关系,现在又装什么可怜?”睁眼一看竟是十娘!他跳起来问:”你怎么来了?”十娘说:”按你这种负心汉的做法,我本该听父亲的话改嫁。袁家的聘礼都收了很久,可我实在舍不得你。今天就是婚期,父亲拉不下面子退礼,我亲自把聘礼送回去了。临走时父亲还在后面骂:’傻丫头!以后被薛家欺负死也别回来!’“昆生感动得直哭,全家人都高兴坏了。婆婆听说后,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冲进屋,拉着儿媳的手直掉眼泪。

从此昆生变得稳重体贴,夫妻感情更深。十娘说:”以前觉得你轻浮靠不住,不想留后代在世上。现在看你真心待我,该要孩子了。”不久后,蛙神夫妇穿着大红袍子降临薛家。第二天十娘就生了对双胞胎男孩。

后来村民惹怒神明时,都会先找昆生帮忙。让妇女们盛装去拜见十娘,十娘一笑就消气了。薛家子孙后来被称为”薛蛙子”,当地人都不敢直呼这个名号。

关于蛙神的传说:巫师能传达神明的喜怒。要是巫师说”神高兴”,神明就会显灵;说”神发怒”,全家都吃不下饭。这是迷信还是真有其事?谁也说不清。

有个姓周的守财奴不肯出钱修关帝庙。有次祭拜蛙神时,巫师突然说:”周仓将军派我来收捐款,把账本拿来!”接着点名:”周某人在吗?”躲在人群里的周某吓得腿软。巫师指着账本说:”写一百两!”周某正犹豫,巫师怒喝:”嫖娼都肯花二百两,做善事反倒舍不得?”——原来周某曾因偷情被抓,花二百两银子私了。周某只好认捐。

回家后妻子说:”肯定是骗子。”之后他们一直赖账。有天中午,突然听见门外像牛喘气。开门看见巨型青蛙卡在门框里,进屋就横躺在门槛上。周某烧香许诺先交三十两,青蛙不动;加到五十两,青蛙缩小一尺;再加二十两,缩成斗大;答应全交立刻缩成拳头大小,蹦蹦跳跳走了。

过了几天巫师又来催债,周某又补了十两。后来大青蛙直接跳上床,压得床板咯吱响,接着无数小青蛙涌进来,爬满厨房啃食苍蝇,锅里的饭都臭了。周某求巫师帮忙,巫师说:”钱没给够。”最后周某把欠款全补上,青蛙们才陆续离开。

古文

祠既成,开光祭赛,更有所需。巫忽指首事者曰:“某宜出如干数。共十五人,止遗二人。众祝曰:“吾等与某某,已同捐过。”巫曰:“我不以贫富为有无,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。此等金钱,不可自肥,恐有横灾飞祸。念汝等首事勤劳,故代汝消之也。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,即我家巫,我亦不少私之,便令先出,以为众倡。”即奔入家,搜括箱椟。妻问之亦不答,尽卷囊蓄而出,告众曰:“某私克银八两,今使倾橐。”与众衡之,秤得六两余,使人志之。众愕然,不敢置辩,悉如数纳入。巫过此茫不自知;或告之,大惭,质衣以盈之。惟二人亏其数,事既毕,一人病月余,一人患疔瘇,医药之费,浮于所欠,人以为私克之报云。
异史氏曰:“老蛙司募,无不可与为善之人,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?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,则其现威猛,正其行慈悲也。神矣!”

白话文

祠堂建成后,举行了开光祭祀仪式,这时还需要一些费用。巫师突然指着领头的人说:“某某应当再出若干钱。一共十五个人,只差两个人没交。”众人祷告说:“我们和某某已经一起捐过了。”巫师说:“我不看你们是贫是富来决定有没有钱出,而是根据你们侵吞的钱数来决定出多少。这些钱财,不能自己私吞,否则恐怕会招来横祸。考虑到你们领头办事辛苦,所以替你们化解灾祸。除了某某廉洁正直没有贪占外,就连我家巫师,我也不会偏私,让他先出钱,给大家带个头。”说完就跑回家中,翻箱倒柜。妻子问他也不回答,把积蓄的钱全部拿了出来,对大家说:“某某私下克扣了八两银子,现在让他全部拿出来。”和大家一起称量,称出六两多,让人记下来。大家都很吃惊,不敢争辩,都如数交了出来。巫师在这之后茫然不知;有人告诉他,他非常羞愧,典当衣服补足了缺额。只有两个人没交够,仪式结束后,一个人病了一个多月,一个人长了毒疮,医药费比所欠的钱还多,人们都认为是私吞钱财的报应。

异史氏评论说:“老青蛙掌管募捐,没有不能引导向善的人,这比那些用刑罚逼迫的人不是强多了吗?又能揭发监守自盗的行为并消除他们的灾祸,那么它显现威猛,正是它施行慈悲啊。真是神妙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