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·王成
王成,平原故家子。性最懒,生涯日落,惟剩破屋数间,与妻卧牛衣中,交谪不堪。
时盛夏燠热。村外故有周氏园,墙宇尽倾,惟存一亭。村人多寄宿其中,王亦在焉。既晓睡者尽去,红日三竿王始起,逡巡欲归。见草际金钗一股,拾视之,镌有细字云:仪宾府制。”王祖为衡府仪宾,家中故物,多此款式,因把钗踌躇。欻一妪来寻钗。王虽贫,然性介,遽出授之。妪喜,极赞盛德,曰:“钗值几何,先夫之遗泽也。”问:“夫君伊谁?”答云:“故仪宾王柬之也。”王惊曰:“吾祖也,何以相遇?”妪亦惊曰:“汝即王柬之之孙耶!我乃狐仙。百年前与君祖缱绻,君祖殁,老身遂隐。过此遗钗,适入子手,非天数耶!”王亦曾闻祖有狐妻,信其言,便邀临顾。妪从之。
王呼妻出见,负败絮,菜色黯焉。妪叹曰:“嘻!王柬之之孙,乃一贫至此哉!”又顾败灶无烟,曰:“家计若此,何以聊生?”妻因细述贫状,呜咽饮泣。妪以钗授妇,使姑质钱市米,三日外请复相见。王挽留之。妪曰:“汝一妻犹不能存活,我在,仰屋而居,复何裨益?”遂径去。王为妻言其故,妻大怖。王诵其义,使姑事之,妻诺。愈三日果至,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。夜与妇宿短榻。妇初惧之,然察其意殊拳拳,遂不之疑。
翌日谓王曰:“孙勿情,宜操小生业,坐食乌可长也!”王告以无资。妪曰:“汝祖在时,金泉凭所取,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,故未尝多取。积花粉之金四十两,至今犹存。久贮亦无所用,可将去悉以市葛,刻日赴都,可得微息。”王从之,购五十余端以归。妪命趋装,计六七日可达燕都。嘱曰:“宜勤勿惰,宜急勿缓,迟之一日,悔之已晚!”王敬诺,囊货就路。中途遇雨,衣履浸濡。王生平未历风霜,委顿不堪,因暂休旅舍。不意淙淙彻暮,檐雨如绳,过宿泞益甚。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,心畏苦之。待至亭午始渐燥,而阴云复合,雨又滂沱。信宿乃行。将近京,传闻葛价翔贵,心窃喜。入都解装客店,主人深惜其晚。先是,南道初通,葛至绝少。贝勒府购致甚急,价顿昂,较常可三倍。前一日方购足,后来者并皆失望。主人以故告王。王郁郁不乐。越日葛至愈多,价益下,王以无利不肯售。迟十余日,计食耗烦多,倍益忧闷。主人劝令贱卖,改而他图。从之,亏资十余两,悉脱去。早起将作归计,起视囊中,则金亡矣。惊告主人,主人无所为计。或劝鸣官,责主人偿。王叹曰:“此我数也,于主人何干?”主人闻而德之,赠金五两慰之使归。
自念无以见祖母,蹀躞内外,进退维谷。适见斗鹑者,一赌数千;每市一鹑,恒百钱不止。意忽动,计囊中资仅足贩鹑,以商主人,主人亟怂恿之。且约假寓饮食,不取其值。王喜,遂行。购鹑盈儋,复入都。主人喜,贺其速售。至夜,大雨彻曙,天明衢水如河,淋零犹未休也。居以待晴,连绵数日,更无休止。起视笼中鹑渐死。王大惧,不知计之所出。越日死愈多,仅余数头,并一笼饲之。经宿往窥,则一鹑仅存。因告主人,不觉涕堕,主人亦为扼腕。王自度金尽罔归,但欲觅死,主人劝慰之。共往视鹑,审谛之曰:“此似英物。诸鹑之死,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。君暇亦无事,请把之,如其良也,赌亦可以谋生。”王如其教。
既驯,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。鹑健甚,辄赢。主人喜,以金授王,使复与子弟决赌,三战三胜。半年蓄积二十金,心益慰,视鹤如命。
先是大亲王好鹑,每值上元,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。主人谓王曰:“今大富宜可立致,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。”因告以故,导与俱往。嘱曰:“脱败则丧气出耳。倘有万分一鹑斗胜,王必欲市之,君勿应;如固强之,惟予首是瞻,待首肯而后应之。”王曰:“诺。”至邸,则鹑人肩摩于墀下。顷之,王出御殿。左右宣言:“有愿斗者上。”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。王命放鹑,客亦放。略一腾踔,客鹑已败。王大笑。俄顷登而败者数人。主人曰:“可矣。”相将俱登。王相之,曰:“睛有怒脉,此健羽也,不可轻敌。”命取铁喙者当之。一再腾跃,而王鹑铩羽。更选其良,再易再败。王急命取宫中玉鹑。片时把出,素羽如鹭,神骏不凡。王成意馁,跪而求罢,曰:“大王之鹑神物也,恐伤吾禽,丧吾业矣。”王笑曰:“纵之,脱斗而死,当厚尔偿。”成乃纵之。玉鹑直奔之。而玉鹑方来,则伏如怒鸡以待之。玉鹑健喙,则起如翔鹤以击之。进退颉颃,相持约一伏时。玉鹑渐懈,而其怒益烈,其斗益急。未几,雪毛摧落,垂翅而逃。观者千人,罔不叹羡。王乃索取而亲把之,自啄至爪,审周一过,问成曰:“鹑可货否?”答曰:“小人无恒产,与相依为命,不愿售也。”王曰:“赐尔重值,中人之产可致。颇愿之乎?”成俯思良久,曰:“本不乐置;顾大王既爱好之,苟使小人得衣食业,又何求?”王问直,答以千金。王笑曰:“痴男子!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?”成曰:“大王不以为宝,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。”王曰:“如何?”曰:“小人把向市中,日得数金,易升斗粟,一家十余口食指无冻馁,是何宝如之?”王曰:“予不相亏,便与二百金。”成摇首。又增百数。成目视主人,主人色不动,乃曰:“承大王命,请减百价。”王曰:“休矣!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!”成囊鹑欲行。王呼曰:“鹑人来,实给六百,肯则售,否则已耳。”成又目主人,主人仍自若。成心愿盈溢,惟恐失时,曰:“以此数售,心实怏怏。但交而不成,则获戾滋大。无已,即如王命。”王喜,即秤付之。成囊金拜赐而出。主人怼曰:“我言如何,子乃急自鬻也!再少靳之,八百金在掌中矣。”成归,掷金案上,请主人自取之,主人不受。又固让之,乃盘计饭直而受之。王治装归。至家,历述所为,出金相庆。妪命置良田三百亩,起屋作器,居然世家。早起使成督耕、妇督织。稍隋辄诃之。夫妇相安,不敢有怨词。过三年家益富,妪辞欲去。夫妇共挽之,至泣下。妪亦遂止。旭旦候之,已杳然矣。异史氏曰:“富皆得于勤,此独得于惰,亦创闻也。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,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。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!”

白话文

王成是平原县一个没落官宦人家的后代,生性极为懒惰,家境越来越差,最后只剩下几间破屋子,和妻子睡在牛衣里,两人互相埋怨,日子苦不堪言。

当时正值盛夏,天气闷热。村外原本有座周家的园子,围墙房屋都倒塌了,只剩下一座亭子。村里很多人都在亭子里过夜,王成也在其中。天亮后,睡觉的人都走了,太阳升得老高,王成才慢悠悠地爬起来,磨蹭着准备回家。忽然,他看到草丛里有一支金钗,捡起来一看,上面刻着几个小字:“仪宾府制。”王成的祖父曾是衡王府的仪宾,家里旧物件上常有这样的款式,因此他拿着金钗犹豫起来。这时,突然有个老太太来寻找金钗。王成虽然穷,但为人耿直,立刻把金钗还给了她。老太太很高兴,连连称赞他的品德,说:“金钗不值多少钱,但这是我亡夫的遗物。”王成问:“您丈夫是谁?”老太太回答:“是已故的仪宾王柬之。”王成惊讶地说:“那是我祖父啊!您怎么会和他相识?”老太太也很吃惊:“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子?我是狐仙,一百年前和你祖父相好,他去世后,我就隐居了。今天路过这里丢了金钗,恰好被你捡到,这不是天意吗?”王成也曾听说祖父有个狐仙妻子,便相信了她的话,邀请她到家里坐坐。老太太答应了。

王成叫妻子出来见面,妻子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。老太太叹息道:“唉!王柬之的孙子,竟然穷成这样!”又看到破灶冷清,问:“家里这样,怎么生活?”妻子哭着细说了贫困的境况。老太太把金钗交给王成的妻子,让她先拿去当钱买米,三天后再见面。王成挽留她,老太太说:“你连一个妻子都养不活,我留下不是更添负担吗?”说完就走了。王成把情况告诉妻子,妻子很害怕。王成劝她尊敬老太太,妻子答应了。三天后,老太太果然来了,拿出几两银子买了粮食,晚上和王成妻子同睡一张小床。妻子起初害怕,但见老太太很真诚,就不再怀疑。

第二天,老太太对王成说:“孙子,你不能懒了,得做点小生意,坐吃山空可不行!”王成说没钱。老太太说:“你祖父在世时,金银随便拿,我是世外之人不需要这些,所以没多拿。但攒了四十两花粉钱,一直存着没用,你拿去买葛布,尽快运到京城,能赚点钱。”王成照办,买了五十多匹葛布回来。老太太让他赶紧出发,六七天就能到京城,叮嘱道:“要勤快别偷懒,要快别拖延!晚一天就后悔莫及!”王成答应,带着货物上路。半路遇上下雨,衣服鞋子都湿透了。他从小没吃过苦,累得不行,只好住进旅店休息。不料雨下了一整夜,屋檐滴水如绳,路上泥泞不堪。他看到行人踩着没膝的泥泞,心里发怵,拖到中午才出发。结果阴云又聚,大雨倾盆,耽搁了两天才继续赶路。快到京城时,听说葛布价格飞涨,他暗自高兴。进城后住进客店,店主却惋惜他来晚了。原来,南方道路刚通,葛布稀少,贝勒府急着采购,价格涨了三倍。前一天刚买够,后来的人都扑了空。店主告诉王成,他闷闷不乐。过几天葛布越来越多,价格下跌,王成不肯亏本卖。拖了十几天,吃饭开销太大,他更愁了。店主劝他贱卖止损,他只好听劝,亏了十几两银子,全部脱手。第二天准备回家,一摸钱袋,发现银子丢了!他惊慌地告诉店主,店主也没办法。有人建议他报官让店主赔,王成叹气说:“这是我命不好,怪店主干什么?”店主很感激,送他五两银子安慰他回家。

王成想着没法向祖母交代,进退两难。这时,他看到有人斗鹌鹑赌钱,一只鹌鹑能卖上百文,忽然有了主意。他算算剩下的钱刚好够贩鹌鹑,和店主商量,店主极力支持,还答应免费提供食宿。王成很高兴,买了满满一担鹌鹑回京。店主祝贺他快发财,不料当夜大雨下到天亮,街上积水成河,雨一直不停。几天后鹌鹑陆续病死,只剩一只。王成绝望得想寻死,店主劝慰他,一起去看那只鹌鹑,端详后说:“这可能是只厉害的,别的鹌鹑说不定是被它斗死的。你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训练它,要是真厉害,靠赌钱也能谋生。”王成照做。

鹌鹑驯好后,店主让他带到街头赌酒食。这鹌鹑很勇猛,连连获胜。店主高兴,给他本钱和富家子弟赌,三战三胜。半年后,王成攒了二十两银子,把鹌鹑当命根子。

当时,大亲王爱好斗鹌鹑,每逢元宵节就让民间驯鹌鹑的人进府比赛。店主对王成说:“现在发大财的机会来了,就看你的运气了。”他告诉王成比赛的事,带他一起去,叮嘱道:“如果输了就认倒霉;万一赢了,亲王要买,你别答应;如果他强求,你看我眼色,等我点头再应允。”王成答应。到了亲王府,台阶下挤满了驯鹌鹑的人。不久,亲王出来,宣布愿斗者上场。有人带着鹌鹑上前,两只鹌鹑刚交锋,客人的鹌鹑就败了。亲王大笑。很快又有几人接连败北。店主说:“可以上了。”两人一同上前。亲王看了看王成的鹌鹑,说:“眼神带杀气,是只好鸟,不能轻敌。”命人取铁嘴鹌鹑来斗,几个回合后,亲王的鹌鹑败下阵来。又换更好的,还是连败。亲王急了,命人取宫中的玉鹑。片刻后,一只白羽如鹭、神采非凡的鹌鹑被捧出。王成怂了,跪地求饶:“王爷的鹌鹑是神物,怕伤了我的鸟,断了我的生路。”亲王笑道:“放出来!就算斗死了,我重赏你。”王成放出鹌鹑。玉鹑直扑过来,王成的鹌鹑却像发怒的公鸡般伏地待敌。玉鹑猛啄,它却如鹤翔空反击。进退腾跃,相持许久,玉鹑渐渐乏力,王成的鹌鹑越斗越猛。不久,玉鹑羽毛散落,败逃而去。上千观众无不惊叹。亲王接过王成的鹌鹑细看,问:“卖不卖?”王成答:“小人没产业,全靠它活命,不想卖。”亲王说:“给你高价,够你成中产,愿意吗?”王成沉思良久,说:“本来不想卖,但王爷喜欢,要是能让我衣食无忧,也行。”亲王问价,王成开价一千两。亲王笑道:“傻小子!这哪值千金?”王成说:“对王爷不算宝,对我却是无价之宝——靠它每天挣几两银子,养活全家十几口,什么宝贝比得上?”亲王说:“不亏你,给二百两。”王成摇头。亲王加到三百两。王成看店主,店主不动声色,他便说:“看在王爷面上,减一百。”亲王说:“罢了!谁花九百两买鹌鹑?”王成装起鹌鹑要走。亲王喊:“回来!实给你六百两,不卖就算了。”王成又看店主,店主仍无表示。他怕错过机会,说:“卖这个价实在不甘心,但不成交易更得罪人,只好听王爷的。”亲王很高兴,当场称银子给他。王成揣钱拜谢而出。店主埋怨道:“我怎么说的?你急着卖!再坚持一下,八百两就到手了。”王成回去把钱放桌上,请店主自取,店主不要。再三推让,店主才收了饭钱。王成收拾行李回家,向家人讲述经历,拿出银子庆贺。老太太让他买三百亩良田,盖房置产,俨然成了大户。她每天督促王成种地、妻子织布,稍有懈怠就斥责。夫妻俩安心劳作,不敢抱怨。三年后更富了,老太太告辞,夫妻挽留到流泪,她才留下。第二天一早,却发现她已悄然离去。

异史氏说:“富贵多因勤劳而得,王成却因懒发财,也算奇闻。但他贫到骨仍不失耿直,所以上天起初抛弃他,最终怜惜他。懒人中难道真能出富贵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