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五通
南有五通,犹北之有狐也。然北方狐祟、尚可驱遣;而江浙五通,则民家美妇辄被淫占,父母兄弟皆莫敢息,为害尤烈。
有赵弘者吴之典商也,妻阎氏颇风格。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,按剑四顾,婢媪尽奔。阎欲出,丈夫横阻之,曰:“勿相畏,我五通神四郎也。我爱汝,不为汝祸。”为抱腰举之,如举婴儿,置床上,裙带自开,遂狎之。而伟岸甚不可堪,迷惘中呻楚欲绝。四郎亦怜惜,不尽其器。既而下床,曰:“我五日当复来。”乃去。弘于门外设典肆,是夜婢奔告之。弘知其五通,不敢问。质明视之,妻惫不起,心甚羞恨,戒家人勿播。妇三四日始就平复,惧其复至。婢媪不敢宿内室,悉避外舍;惟妇对烛含愁以伺之。无何四郎偕两人入,皆少年蕴藉。有僮列肴酒,与妇共饮。妇羞缩低头,强之饮亦不饮;心惕惕然,恐更番为淫,则命合尽矣。三人互相劝酬,或呼大兄,或呼三弟。饮至中夜,上坐二客并起,曰:“今日四郎以美人见招,会当邀二郎、五郎醵酒为贺。”遂辞而去。四郎挽妇入帏,妇哀免;四郎强合之,鲜血流离,昏不知人,四郎始去。妇奄卧床榻,不胜羞愤,思欲自尽,而投缳则带自绝,屡试皆然,苦不得死。幸四郎不常至,约妇痊可始一来。积两三月,一家俱不聊生。
有会稽万生者,赵之表弟,刚猛善射。一日过赵,时已暮,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,遂宿赵内院。万久不寐,闻庭中有人行声,伏窗窥之,见一男子入妇室。疑之,捉刀而潜视之,见男子与阎氏并肩坐,肴陈几上矣。忿火中腾,奔而入。男子惊起,急觅剑;刀已中颅,颅裂而踣。视之则一小马,大如驴。愕问妇;妇具道之,且曰:“诸神将至,为之奈何!”万摇手,禁勿声。灭烛取弓矢,伏暗中。未几有四五人自空飞堕,万急发一矢,首者殪。三人吼怒,拔剑搜射者。万握刀依扉后,寂不动。人入,剁颈亦殪。仍倚扉后,久之无声,乃出,叩关告赵。赵大惊,共烛之,一马两豕死室中。举家相庆。犹恐二物复仇,留万于家,炰豕烹马而供之,味美异于常馐。万生之名,由是大噪。
居月余,其怪竟绝,乃辞欲去。有木商某苦要之。先是,木有女未嫁,忽五通昼降,是二十余美丈夫,言将聘作妇,委金百两,约吉期而去。计期已迫,合家惶惧。闻万生名,坚请过诸其家。恐万有难词,隐不以告。盛筵既罢,妆女出拜客,年十六七,是好女子。万错愕不解其故,离席伛偻,某捺坐而实告之。万生平意气自豪,遂亦不辞。至日某乃悬彩于门,使万坐室中。日昃不至,疑新郎已在诛数。未几见檐间忽如鸟坠,则一少年盛服入,见万,返身而奔。万追出,但见黑气欲飞,以刀跃挥之,断其一足,大嗥而去。俯视,则巨爪大如手,不知何物;寻其血迹,入于江中。某大喜,闻万无偶,是夕即以所备床寝,使与女合卺焉。

白话文

南方有一种叫”五通”的妖魔,就像北方有狐狸精一样。不过北方的狐妖还能驱赶,江浙一带的五通却专门霸占百姓家的漂亮妇女,连她们的父母兄弟都不敢吭声,祸害尤其厉害。

吴地有个开当铺的赵弘,妻子阎氏颇有姿色。一天夜里,有个魁梧男子大摇大摆闯进来,按着剑四下打量,丫鬟婆子都吓跑了。阎氏想逃,男子拦住她说:”别怕,我是五通神里的四郎。我喜欢你,不会害你。”说着就把她拦腰抱起,像抱婴儿似的放到床上。阎氏的裙带自动解开,就被玷污了。那家伙体型太大,阎氏疼得死去活来。四郎倒也怜惜,没完全逞凶。事后下床说:”五天后我再来。”就走了。

赵弘当晚在当铺值夜,丫鬟跑来报告。他知道是五通作祟,不敢过问。天亮回家,见妻子瘫在床上,又羞又恨,嘱咐家人别声张。妻子三四天才缓过来,整天提心吊胆等着妖魔再来。仆人都不敢睡里屋,全躲到外院,只有阎氏独自对烛发愁。

没多久四郎带着两个斯文少年来了,还有个童仆摆酒。阎氏低头缩着身子,勉强喝酒,生怕他们轮流施暴。三人互相敬酒,喊着”大哥”“三弟”。喝到半夜,两个客人起身说:”今天四郎招待美人,改天我们叫上二郎、五郎来贺喜。”说完就走了。四郎拉阎氏上床,她哭着求饶,还是被糟蹋得鲜血直流昏死过去。事后阎氏想上吊,可绳子每次都自己断开,想死都死不成。幸亏四郎不常来,总要等她伤好了才出现。这么折腾了两三个月,全家都快活不下去了。

赵弘有个表弟万生是绍兴人,性格刚猛,箭术高明。有次来赵家做客,因为客房住满了,就睡在内院。万生半夜听见脚步声,扒窗一看,见个男人进了表嫂房间。他提刀摸过去,看见那人和阎氏并肩坐着喝酒,气得冲进去就砍。那人慌忙找剑,已被万生劈开头颅倒地,现出原形竟是头驴子般大的小马。阎氏哭着说其他妖魔马上要来,万生让她别出声,自己拿着弓箭埋伏。果然不久飞来四五个妖怪,万生一箭射死带头的。剩下三个暴跳如雷,万生躲在门后连砍带劈,又干掉两个野猪精。全家又惊又喜,怕剩下两个报复,留万生住下,把死猪死马煮了吃,味道异常鲜美。万生因此名声大噪。

住了一个多月,妖怪再没出现,万生要回家。有个木材商死活留他。原来这商人的女儿被五通看上,白天来了个美男子放下百两黄金说要娶亲,全家吓得要死。商人不敢明说,设宴时突然让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儿出来拜见。万生这才明白是要他当保镖。婚礼当天,万生坐在新房等着,傍晚时分见个穿礼服的美少年从屋檐跳下来,一见他就跑。万生追出去砍掉妖怪一只脚,那家伙化作黑气逃了,地上留下个大手似的爪子。商人高兴极了,当晚就让女儿和万生成了亲。

古文

于是素患五通者,皆拜请一宿其家。居年余始携妻而去。从此吴中止有一通,不敢公然为害矣。
异史氏曰:“五通、青蛙,惑俗已久,遂至任其淫乱,无人敢私议一语。万生真天下之快人也!”
金生字王孙,苏州人。设帐于淮,馆缙绅园。园中屋宇无多,花木丛杂。夜既深,僮仆尽散,辄吊孤影。
一夜三漏将残,忽有人以指弹扉。急问之,对以“乞火”,声类馆僮。启户则二八佳丽,一婢从之。生意妖魅,穷诘甚悉。女曰:“妾以君风雅之士,枯寂可怜,不畏多露,相与遣此良宵。恐言其故,妾不敢来,君亦不敢纳也。”生又以为邻之奔女,惧丧行检,敬谢之。女横波一顾,生觉神魂都迷,忽颠倒不能自主。婢已知之,便云:“霞姑,我且去。”女颔之。既而呵之曰:“去则去耳,甚得云耶、霞耶!”婢既去,女笑曰:“适室中无人,遂偕婢从来。无知如此,遂以小字令君闻矣。”生曰:“卿深细如此,故仆惧有祸机。”女曰:“久当自知,但不败君行止,勿忧也。”上榻缓其装束。见臂上腕钏,以条金贯火齐,衔明珠二粒;烛既灭,光照一室。生益骇,终莫测其所自至。生于女去时遥尾之,女似已觉,遽蔽其光,树浓茂,昏不见掌而返。
一日生诣河北,笠带断绝,风吹欲落,辄于马上以手自按。至河,坐扁舟上,飘风堕笠,随波竟去。意颇自失。既渡,见大风飘笠,团转空际;渐落,以手承之,则带已续矣。异之。归斋向女缅述;女不言,但微笑之。生疑女所为,曰:“卿果神人,当相明告,以祛烦惑。”女曰:“岑寂之中,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,妾自谓不恶。纵令妾能为此,亦相爱耳。苦致诘难,欲相绝耶?”生不敢复言。
先是生有甥女既嫁,为五通所惑,心忧之而未以告人。缘与女狎昵既久,肺膈无不倾吐。女曰:“此等物事,家君能驱除之。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?”生苦哀求计。女沉思曰:“此亦易除,但须亲往。若辈皆我奴隶,若令一指得着肌肤,则此耻西江不能濯也。”生哀求不已,女曰:“当即图之。”次夕至,告曰:“妾为君遣婢南下矣。婢子弱,恐不能便诛却耳。”次夜方寝,婢来叩户,生急内入,女问:“何如?”答曰:“力不能擒,已宫之矣。”笑问其状,曰:“初以为郎家也;既到始知其非。比至婿家,灯火已张,入见娘子坐灯下,隐几若寐,我敛魂覆瓿中。少时物至,入室急退,曰:‘何得寓生人!’审视无他,乃复入。我阳若迷。彼启衾入,又惊曰:“何得有兵气!’本不欲以秽物污指,奈恐缓而生变,遂急捉而阄之。物惊嗥遁去。乃起启瓿,娘子若醒,而婢子行矣。”生喜谢之,女与俱去。

白话文

于是那些长期被五通妖祸害的人家,都来恳求万生留宿驱邪。万生住了一年多才带着妻子离开。从此吴地只剩下一只五通妖,再也不敢公然作恶了。

异史氏评论说:”五通、青蛙这些妖怪惑乱民间已久,导致百姓任凭它们淫乱祸害,连私下议论都不敢。万生真是天下少有的痛快人啊!”

金生字王孙,是苏州人,在淮地一个官宦人家的花园里设馆教书。园中房屋不多,花草树木杂乱丛生。夜深人静时,童仆们都散去,只剩他一人形影相吊。

一天深夜三更将尽,忽然有人用手指轻叩门扉。金生急忙询问,门外人自称”借火”,声音像是馆中童仆。开门一看却是个十六七岁的绝色佳人,还跟着个丫鬟。金生怀疑是妖怪,就仔细盘问。女子说:”我看先生是风雅之人,独居寂寞可怜,所以不避夜露前来,想陪您共度良宵。要是说明真实来历,我也不敢来,您也不敢收留了。”金生又以为是邻家私奔女子,怕败坏品行就婉拒了。女子眼波流转,金生顿时神魂颠倒,迷迷糊糊就身不由己了。丫鬟见状就说:”霞姑,我先走了。”女子点头。又嗔怪道:”要走就走,说什么霞啊云的!”丫鬟走后,女子笑道:”刚才屋里没人就带着丫鬟来了。这丫头不懂事,把我的小名都说漏了。”金生说:”您这般神秘,我担心会招来祸事。”女子说:”日久自然明白,只要不连累您就好。”上床后就解衣宽带。金生看见她手腕上的金镯镶着宝石,还缀着两颗夜明珠;蜡烛熄灭后,明珠照亮了整个房间。金生更害怕了,始终猜不透她的来历。女子离开时金生远远尾随,女子似有察觉,立刻遮住光芒,树林茂密,金生眼前一黑就回来了。

有一天金生去河北,斗笠带子断了,风吹着要掉,他只好用手扶着。到了河边坐小船时,一阵风把斗笠吹落水中飘走了。金生很是懊恼。过河后忽然看见斗笠被风卷在空中打转,慢慢落下时他伸手一接,发现带子已经接好了。他觉得很奇怪。回去后向女子详细描述;女子不说话只是微笑。金生怀疑是她做的,就说:”你若是神仙,就明白告诉我,省得我胡思乱想。”女子说:”寂寞时有个痴情人给你解闷,我觉得挺好。就算我能施法,也是因为爱你。非要追问,是想和我断绝吗?”金生就不敢再问。

先前金生有个外甥女出嫁后被五通妖迷惑,他心里忧虑却不敢告诉别人。因为和这女子亲密久了,就向她倾诉。女子说:”这种东西,我父亲能驱除。但怎敢为情人的私事去求严父呢?”金生苦苦哀求。女子沉思后说:”除掉也不难,不过我得出面。那些东西本是我的奴仆,要是让他们碰我一下,这耻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。”金生仍不停哀求,女子说:”我想想办法。”第二天晚上来时说:”我派丫鬟南下去办了。不过她法力弱,可能没法直接除掉。”第三天夜里刚睡下,丫鬟来敲门,金生赶紧让她进来。女子问:”怎么样?”丫鬟回答:”抓不住,已经把他阉了。”女子笑着问经过,丫鬟说:”起初以为在少爷家,到那儿才发现不是。到新娘家时已经点灯,进去看见新娘伏在桌边打盹,我就把她的魂魄收在瓦罐里藏着。一会儿妖怪来了,刚进屋就退出去说:’怎么有生人气!’查看没异常才又进来。我假装昏迷。他掀开被子时又惊叫:’怎么有兵器味!’我本不想碰那脏东西,又怕耽搁生变,就赶紧抓住把他阉了。那妖怪嚎叫着逃走了。我这才打开瓦罐放出新娘魂魄,等她醒过来我就回来了。”金生高兴地道谢,女子就带着丫鬟离开了。

古文

后半月余,女不复至,亦已绝望。岁暮解馆欲归,女复至。生喜逆之,曰:“卿久见弃,念必有获罪处;幸不终绝耶?”女曰:“终岁之好,分手未有一言,终属缺事。闻君卷帐,故窃来一告别耳。”生请偕归,女叹曰:“难言之矣!今将别,情不忍昧。妾实金龙大王之女,缘与君有夙分,故来相就。不合遣婢江南,致江湖流传,言妾为君阄割五通。家君闻之,以为大辱,忿欲赐死。幸婢以身自任,怒乃稍解;杖婢以百数。妾一跬步,必使保母从之,投隙一至,不能尽此衷曲,奈何!”言已欲别,生挽之而泣。女曰:“君勿尔,后三十年可复相聚。”生曰:“仆年三十矣;又三十年,皤然一老,何颜复见?”女曰:“不然,龙宫无白臾也。且人生寿夭,不在容貌,如徒求驻颜,固亦大易。”乃书一方于卷头而去。
生旋里,甥女始言其异,云:“当晚若梦,觉一人捉塞盎中;既醒,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。”生曰:“我曩祷河伯耳。”群疑始解。
后生六十余,貌犹类三十许人。一日渡河,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,一丽人坐其上,近视则神女也。生跃从之,人随荷叶俱小,渐渐如钱而灭。此事与赵弘一则,俱明季事,不知孰前孰后。若在万生用武之后,则吴下仅遗半通,宜其不为害也。

白话文

过了半个多月,女子一直没有再来,书生已经绝望了。年底他辞了家教准备回家时,女子突然又出现了。书生高兴地迎上去问:”你这么久不理我,我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你;幸好你没彻底断绝来往啊?”女子叹道:”相处一年,分手却连句话都没有,总归是遗憾。听说你要收拾行李走了,所以偷偷来道个别。”书生请求带她一起回家,女子摇头:”这事说不清啊!现在要分别了,我也不忍心瞒你。我其实是金龙大王的女儿,因为和你有前世缘分才来相伴。不该派丫鬟去江南,结果江湖上都传言说你帮我阉割了五通妖怪。父亲听说后觉得是奇耻大辱,气得要处死我。幸好丫鬟主动担责,他才消了些气,但还是打了丫鬟上百棍。现在我每走一步都得保姆跟着,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见你,也没法细说,怎么办啊!”说完就要走,书生拉着她哭起来。女子说:”别这样,三十年后我们还能重逢。”书生说:”我已经三十岁了;再过三十年,成了白发老头,哪还有脸见你?”女子笑道:”龙宫里可没老头子。再说人活得长短不在相貌,要真想青春永驻,办法多的是。”说完在书卷扉页写了个方子就消失了。

书生回乡后,外甥女才说起那晚的怪事:”当时像做了个梦,感觉被人抓住塞进坛子里;醒来发现满床是血,妖怪就再没出现。”书生解释:”那是我向河神祈祷的结果。”众人这才明白。

后来书生六十多岁时,容貌还像三十出头。有次过河,远远看见上游漂来荷叶大如草席,上面坐着个美人,近看正是当年的神女。书生跳过去追,却见人影随着荷叶越变越小,最后像铜钱般消失了。这事和赵弘遇到的奇闻都发生在明朝末年,说不清哪个在先。要是发生在万生除妖之后,那吴地就只剩半个五通妖怪,自然不敢作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