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龙飞相公
安庆戴生,少薄行,无检幅。一日醉归,途中遇故表兄季生。醉后昏眊,竟忘其死,问:“向在何所?”季曰:“仆已异物,君忘之耶?”戴始恍然,而醉亦不惧,问:“冥间何作?”答曰:“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。”戴曰:“人世祸福当必知之?”季曰:“此仆职也,乌得不知?但过繁不甚关切,不能尽记耳。三日前偶稽册,尚赌君名。”戴急问其何词,季曰:“不敢相欺,尊名在黑暗狱中。”戴大惧,酒亦醒,苦求拯拔。季曰:“此非仆所能效力,惟善可以已之。然君恶籍盈指,非大善不可复挽。穷秀才有何大力?即日行一善,非年余不能相准,今已晚矣。但从此砥行,则地狱或有出时。”戴闻之泣下,伏地哀恳;及仰首而季已杳矣。悒悒而归。由此洗心改行,不敢差跌。
先是,戴私其邻妇,邻人闻之而不肯发,思掩执之。而戴自改行,永与妇绝;邻人伺之不得,以为恨。一日遇于田间,阳与语,给窥眢井,因而堕之。井深数丈,计必死。而戴中夜苏,坐井中大号,殊无知者。邻人恐其复上,过宿往听之;闻其声,急投石。戴移避洞中,不敢复作声。邻人知其不死,劚土填井,几满之。
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。况空洞无所得食,计无生理。葡匐渐入,则三步外皆水,无所复之,还坐故处。初觉腹馁,久竟忘之。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,惟长宣佛号而已。既见磷火浮游,荧荧满洞,因而祝之曰:“闻青燐悉为冤鬼;我虽暂生,固亦难返,如可共话,亦慰寂寞。”但见诸磷渐浮水来;燐中有一人,高约人身之半。诘所自来,答云:“此古煤井。主人攻煤,震动古墓,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,溺死四十三人。我皆鬼也。”问:“相公何人?”曰:“不知也。但相公文学士,今为城隍幕客,彼亦怜我等无辜,三五日辄一施水粥。思我辈冷水浸骨,超拔无日。君倘再履人世,祈捞残骨葬一义冢,则惠及泉下者多矣。”戴曰:“如有万分之一,此更何难。但深在九地,安望重睹天日乎!”因教诸鬼使念佛,捻块代珠,记其藏数。不知时之昏晓:倦则眠,醒则坐而已。
忽见深处有笼灯,众喜曰:“龙飞相公施食矣!”邀戴同往。戴虑水沮,众强曳扶以行,飘若履虚。曲折半里许,至一处,众释令自行;步益上,如升数仞之阶。阶尽,睹房廊,堂上烧明烛一支,大如臂。戴久不见火光,喜极趋上。上坐一叟,儒服儒巾。戴辍步不敢前,叟已睹见,讶问:“生人何来?”戴上,伏地自陈。叟曰:“我子孙也。”因令起,赐之坐。自言:“戴潜,字龙飞。向因不肖孙堂,连结匪类,近墓作井,使老夫不安于夜室,故以海水投之。今其后续如何矣?”盖戴近宗凡五支,堂居长。初,邑中大姓赂堂,攻煤于其祖茔之侧。诸弟畏其强莫敢争。无何地水暴至,采煤人尽死井中。诸死者家群兴大讼,堂及大姓皆以此贫;堂子孙至无立锥。戴乃堂弟裔也。曾闻先人传其事,因告翁。翁曰:“此等不肖,其后焉得昌!汝既来此,当勿废读。”因饷以酒馔,遂置卷案头,皆成、洪制艺,迫使研读。又命题课文,如师教徒。堂上烛常明,不剪亦不灭。倦时辄眠,莫辨晨夕。翁时出,则以一僮给役。历时觉有数年之久,然幸无苦。但无别书可读,惟制艺百首,首四千余遍矣。翁一日谓曰:“子孽报已满,合还人世。余冢邻煤洞,阴风刺骨,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。”戴敬诺。翁乃唤集群鬼,仍送至旧坐处。群鬼罗拜再嘱。戴亦不知何计可出。

白话文

安庆有个姓戴的书生,年轻时行为轻浮,不拘小节。一天他喝醉酒回家,路上碰见已去世的表兄季某。戴生醉得昏昏沉沉,竟忘了表兄已死,问道:”你一向在哪儿?”季某回答:”我已是阴间之人,你忘了吗?”戴生这才醒悟,但借着酒劲也不害怕,接着问:”你在阴间做什么差事?”季某说:”最近在转轮王殿下掌管生死簿。”戴生问:”那人间祸福你肯定都知道吧?”季某说:”这是我的职责,怎会不知?只是公务繁杂,不是特别关注的记不全。三天前我偶然翻册子,还看见你的名字。”戴生急忙问写了什么,季某坦言:”不敢瞒你,你的名字列在黑暗地狱的名册里。”戴生大惊,酒也吓醒了,苦苦哀求表兄搭救。季某说:”这事我无能为力,只有行善才能化解。但你作恶太多,除非大善否则难以挽回。一个穷书生能有多大本事?就算每天行一件善事,也得一年多才能抵消,现在为时已晚。不过只要从此改过向善,地狱里或许还有出头之日。”戴生听得泪流满面,跪地叩头哀求,等再抬头时季某已经消失。他垂头丧气回家,从此洗心革面,再不敢行差踏错。

先前戴生与邻居妇人私通,邻居丈夫察觉后隐忍不发,想捉奸在床。自从戴生改过,彻底与那妇人断绝往来;邻居丈夫蹲守多日一无所获,怀恨在心。一天两人在田间相遇,邻居假意搭话,引诱戴生靠近一口枯井,突然把他推下去。井深数丈,邻居以为他必死无疑。半夜戴生苏醒,在井底大声呼救,却无人听见。邻居怕他爬上来,隔天又去井边探听,听见动静就砸石头。戴生躲进井壁洞穴不敢出声。邻居知道他没死,干脆挖土填井,几乎把井填满。

洞穴里漆黑一片,真如地狱一般。加上空无一物,戴生料想难以活命。他匍匐向前摸索,爬出三步远就碰到水洼,只得退回原处。起初还觉得饿,久了竟忘记饥饿。想到在这地底无法行善,只好不断念佛。忽然看见点点磷火飘浮,照亮洞穴,戴生祷告说:”听说鬼火都是冤魂,我虽暂时活着,也难重返人间,若能说说话,也好排遣寂寞。”只见磷火渐渐漂近水面,其中一团火光里站着个小人,身材只有常人一半高。戴生问来历,对方答:”这是古代煤井。矿主挖煤震动古墓,龙飞相公引来地下海水,淹死四十三人。我们都是水鬼。”戴生问:”这位相公是谁?”答:”不清楚。只知道相公是位文士,如今在城隍府当幕僚,他怜悯我们无辜,每隔三五天会施舍一次水粥。我们泡在冷水里骨头都冻僵了,超度遥遥无期。您若能重返阳间,求您打捞我们尸骨安葬在义冢,便是莫大恩德。”戴生叹道:”若有万分之一的生机,这事倒不难。但我深陷地底,哪敢奢望重见天日啊!”于是教众鬼念佛,用泥块当念珠计数。他渐渐失去时间概念,困了就睡,醒了便打坐。

忽然深处出现灯笼,众鬼欢呼:”龙飞相公来施食了!”拉着戴生同去。戴生怕水挡路,众鬼架着他飘然前行,如踏虚空。拐弯半里多路,来到一处,众鬼放手让他自己走。台阶层层向上,仿佛攀登数丈高台。尽头处出现厅堂,廊柱间燃着胳膊粗的巨烛。戴生久不见火光,欢喜地跑上前。堂上坐着位儒衫老者,戴生迟疑不敢近前。老者看见他,惊讶道:”活人怎会来此?”戴生跪地禀明经过。老者说:”原来是我的子孙。”让他起身赐座,自我介绍叫戴潜,字龙飞,接着说:”当年因为不肖子孙戴堂,勾结恶徒在祖坟旁挖煤,扰得我墓室不宁,我才引海水淹井。不知那帮人后来怎样了?”原来戴氏宗族分五支,戴堂是长房。当初富豪贿赂戴堂,在戴家祖坟边采煤。其他几房畏惧长房权势不敢阻拦。不料地下水突然涌出,矿工全部淹死在井里。死者亲属联名告状,戴堂和富豪因此倾家荡产,戴堂一脉甚至穷得无立锥之地。戴生是戴堂堂弟的后代,曾听长辈提过这事,便详细告知老者。老者叹道:”这等不肖子孙,后代怎会兴旺!你既然到此,不可荒废学业。”吩咐摆酒宴,又在案头放满八股文集,逼他研读。还出题考他文章,如同老师教学生。堂上蜡烛长明不灭,戴生倦了就睡,分不清昼夜。老者偶尔外出,便留书童伺候。如此过了几年,倒也不觉辛苦,只是除了八股文没别的书可读,那些文章每篇都读过四千多遍。一天老者对他说:”你罪孽已满,该回人间了。我的坟冢挨着煤井,阴风刺骨,你日后若得志,要把我迁到东原。”戴生恭敬答应。老者召集众鬼,把他送回原处。众鬼围着叩拜,再三嘱托。戴生一时却想不出脱身之法。

古文

先是家中失戴,搜访既穷,母告官,系缧多人,杳无踪迹。积三四年,官离任,缉察亦弛。戴妻不安于室,遣嫁去。会里中人复治旧井,入洞见戴,抚之未死。大骇,报诸其家。异归经日,始能言其底里。自戴入井,邻人殴杀其妻,为妻翁所讼,驳审年余,仅存皮骨而归。闻戴复生,大惧亡去。宗人议究治之。戴不许;且谓曩时实所自取,此冥中之谴,于彼何与焉。邻人察其意无他,始逡巡而归。井水既涸,戴买人入洞拾骨,俾各为具,市棺设地,葬丛冢焉。又稽宗谱名潜,字龙飞,先设品物祭诸冢。学使闻其异,又赏其文,是科以优等入闱,遂捷于乡。既归,营兆东原,迁龙飞厚葬之;春秋上墓,岁岁不衰。
异史氏曰:“余乡有攻煤者,洞没于水,十余人沉溺其中。竭水求尸,两月余始得涸,而十余人并无死者。盖水大至时,共泅高处,得不溺。缒而上之,见风始绝,一昼夜乃渐苏。始知人在地下,如蛇鸟之蛰,急切未能死也。然未有至数年者。苟非至善,三年地狱中,乌复有生人哉!”

白话文

先是家中戴某失踪,四处搜寻无果,其母报官后抓了许多人,仍无踪迹。过了三四年,官员卸任,追查也松懈了。戴妻耐不住寂寞改嫁。后来同乡人重修旧井,下井时发现戴某,摸他竟还活着。众人大惊,连忙通知戴家。将戴某抬回家调养多日,他才道出原委。

原来戴某坠井后,邻居打死他妻子,被岳父告上官府。邻居受审一年多,折磨得只剩皮包骨才释放。听说戴某复活,吓得逃走。族人要追究,戴某阻止说:”当年是我咎由自取,这是阴司惩罚,与他何干?”邻居察觉他无恶意,才敢回家。

井水干涸后,戴某雇人下井收殓遗骨,置办棺材墓地合葬。又查族谱得知自己原名潜,字龙飞,便备祭品拜祭众坟。学政听闻奇事,又赏识其文才,当年乡试便让他中举。戴某回乡后,在东原建坟场,隆重安葬”龙飞”,此后年年扫墓不绝。

异史氏说:”我家乡有挖煤的,矿井淹水时十多人被困。抽干积水找尸体,两月后发现全活着。原来大水来时他们都爬上高处,没被淹死。救上来时因久不见风昏迷,一昼夜才醒。可知人在井下如蛇鸟冬眠,一时不易死。但困数年的从无仅有。若非大善之人,在地狱般环境三年,哪能生还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