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阿纤
奚山者,高密人。贸贩为业,常客蒙沂间。一日途中阻雨,至歇处,夜已深,遍叩无应。徘徊底下。忽二扉豁开,一叟出,邀客入,山喜从之。絷蹇登客,堂上并无几榻。叟曰:“我怜客无归,故相容纳。我实非卖食沽饮者。家下止有老荆弱女,已眠熟矣。虽有宿肴,苦少烹鬻,勿嫌冷啜也。”言已,便入。少顷,以足床来置地上,促客坐;又携一短足几至:往来蹀躞。山起坐不自安,曳令暂息。
少间,一女郎出行酒。叟顾曰:“我家阿纤兴矣。”视之,年十六七,窈窕秀弱,风致嫣然。山有少弟未婚,窃属意焉。因问叟清贯尊阀,答云:“士虚,姓古。子孙夭折,剩有此女。适不忍搅其酣睡,想老荆唤起矣。”问:“婿家阿谁?”答云:“未字。”山窃喜。既而品味杂陈,似所宿具。食已,致谢曰:“萍水之人,遂蒙宠惠,没齿所不敢忘。缘翁盛德,乃敢遽陈朴鲁:仆有弟三郎,十七岁矣。读书肆业,颇不冥顽。欲求援系,不嫌寒贱否?”叟喜曰:“老夫在此,亦是侨寓。倘得相托,便假一庐,移家而往,庶免悬念。”山都应之,遂启展谢。叟殷勤安置而去。鸡既鸣,叟出,呼客盥沐。束装已,酬以饭金。固辞曰:“留客一饭,万无受金之理;矧附为婚姻乎?”既别,客月余乃返。去村里余,遇老媪率一女郎,冠服尽素。既近,疑似阿纤。女郎亦频转顾,因把媪袂,附耳不知何辞。媪便停步,向山曰:“君奚姓乎?”山曰:“然。”媪惨容曰:“不幸老翁压于败堵,今将上墓。家虚无人,请少待路侧,行即还也。”遂入林去,移时始来。途已昏冥,遂与偕行。道其孤弱,不觉哀啼,山亦酸恻。媪曰:“此处人情大不平善,孤孀难以过度。阿纤既为君家妇,过此恐迟时日,不如早夜同归。”山可之。
既至家,媪挑灯供客已,谓山曰:“意君将至,储粟都已粜去;尚存二十余石,远莫致之。北去四五里,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,是吾售主。君勿惮劳,先以尊乘运一囊去,叩门而告之,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数石粟,粜作路用,烦驱蹄躈一致之也。”即以囊粟付山。山策蹇去,叩门,一硕腹男子出,告以故,倾囊先归。俄有两夫以五骡至。媪引山至粟所,乃在窖中。山下为操量执概,母放女收,顷刻盈装,付之以去。凡四返而粟始尽。既而以金授媪。媪留其一人二畜,治任遂东。行二十里,天始曙。至一市,市头赁骑,谈仆乃返。既归,山以情告父母。相见甚喜,再以别第馆媪,卜吉为三郎完婚。媪治奁装甚备。阿纤寡言少怒,或与言,但有微笑,昼夜绩织无停晷,以是上下俱怜悦之。嘱三郎曰:“寄语大伯:再过西道,勿言吾母子也。”居三四年,奚家益富,三郎入泮矣。

白话文

有个叫奚山的高密人,以贩运货物为生,常在蒙山沂水一带跑生意。一天途中遇雨耽误了行程,到投宿的地方时已是深夜,敲遍店门都没人应。正徘徊时,忽然一户人家开了门,一位老翁出来邀请他进去。奚山高兴地跟着进了屋,拴好驴子来到厅上,发现屋里连桌椅都没有。老翁说:”我可怜客人无处可去才收留的,其实我家并不经营食宿。家里只有老妻和女儿,已经睡下了。虽然有些剩菜,但没法加热,只能委屈你吃冷的了。”说完就进了里屋。不一会儿搬来一张矮床放在地上,催客人坐;又拎来一张矮茶几,来回忙活着。奚山坐立不安,拉他一起休息。

片刻后,有个少女出来斟酒。老翁介绍说:”我家阿纤起来了。”奚山见那姑娘十六七岁,苗条秀气,风姿动人。他正好有个未婚的弟弟,心里就打起主意。问老翁姓名家世,老翁说:”我叫古士虚,子孙早逝,只剩这个女儿。刚才不忍心叫她,想必是老伴把她喊起来的。”奚山问:”许给谁家了?”老翁说还没定亲,奚山暗自高兴。接着端上来各种菜肴,像是早就准备好的。吃完后奚山道谢:”萍水相逢却受此厚待,永生难忘。看您这么仁厚,我就直说了:我有个弟弟三郎,十七岁,正在读书,人不算笨。想和您结亲,不知您嫌不嫌弃我们穷?”老翁高兴地说:”我们也是暂住此地。若能结亲,就借间屋子搬过去,也省得牵挂。”奚山满口答应,起身道谢。老翁热情安顿好他就离开了。鸡叫时分老翁又来招呼他洗漱。收拾完行李,奚山要给饭钱,老翁坚决不收:”留客人吃顿饭哪有收钱的道理?何况还要结亲呢!”

分别后过了一个多月,奚山返程时在离村一里多地的地方,遇见个老太太带着个穿孝服的少女,走近看像是阿纤。少女也频频回头,拉着老太太袖子耳语几句。老太太停下问:”您姓奚吗?”得到肯定答复后,老太太悲伤地说:”我家老头子被塌墙压死了,我们正要去上坟。家里没人,请您在路边稍等,我们很快就回来。”说完走进树林,过了好一阵才回来。这时天已昏黑,三人便同行。路上说起孤苦无依的处境,老太太不禁落泪,奚山也心酸。老太太说:”这儿民风不好,我们孤儿寡母难生活。既然阿纤要嫁到您家,不如趁今晚就跟您一起走。”奚山同意了。

到家后老太太点灯招待完,对奚山说:”猜到您快来了,我们把存的粮食都卖了,还剩二十多石路远运不来。往北四五里村头第一家的谈二泉是买主。麻烦您先骑驴运一袋去,就说南村古老太太有几石粮食要卖作路费,请他们派牲口来运。”说着交给奚山一口袋粮食。奚山赶着驴到谈家,一个胖男人出来,听明来意后先倒空口袋让奚山带回。不久两个伙计赶着五头骡子来了。老太太带他们到地窖装粮,奚山帮着量斗,母女俩一个倒一个接,很快装完运走。往返四次才运完。拿到钱后,老太太留下一个伙计两头牲口,收拾行李往东去。走了二十里天才亮,到集市上雇了车马,谈家伙计才回去。

回家后奚山向父母说明情况。两家相见甚欢,另收拾屋子安顿古家母女,选吉日给三郎办了婚事。老太太置办了丰厚的嫁妆。阿纤性格文静不爱生气,说话总是微笑,日夜不停地纺线织布,全家人都喜欢她。她嘱咐三郎:”跟你大哥说,以后路过西边,别提我们母女的事。”过了三四年,奚家越来越富裕,三郎也考中了秀才。

古文

一日山宿古之旧邻,偶及曩年无归,投宿翁媪之事。主人曰:“客误矣。东邻为阿伯别第,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,故空废甚久,有何翁媪相留?”山讶之,而未深信。主人又曰:“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。一日第后墙倾,伯往视之,则石压巨鼠如猫,尾在外犹摇。急归,呼众往视,则已渺矣。群疑是物为妖。后十余日复入试,寂无形声;又年余始有居人。”山益奇之。归家私语,窃疑新妇非人,阴为三郎虑;而三郎笃爱如常。久之,家人竞相猜议。女微察之,至夜语三郎曰:“妾从君数年,未尝少失妇德;今置之不以人齿,请赐离婚书,听君自择良偶。”因泣下。三郎曰:“区区寸心,宜所夙知。自卿入门,家日益丰,咸以福泽归卿,乌得有异言?”女曰:“君无二心,妾岂不知;但众口纷纭,恐不免秋扇之捐。”三郎再四慰解,乃已。
山终不释,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异。女虽不惧,然蹙蹙不快。一夕谓媪小恙,辞三郎省侍之。天明三郎往讯。则室已空矣。骇极,使人四途踪迹,并无消息。中心营营,寝食都废。而父兄皆以为幸,将为续婚;而三郎殊不怿。又年余,音问已绝。父兄辄相诮责,不得已,勉买一妾,然思阿纤不衰。又数年,奚家日渐贫,由是咸忆阿纤。
有叔弟岚以事至胶,迂道宿表戚陆生家。夜闻邻哭甚哀,未遑诘问。及返,又闻之,因问主人。答云:“数年前有寡母孤女,僦居于此。月前姥死,女独处无一线之亲,是以哀耳。”问:“何姓?”曰:“姓古。尝闭户不与里社通,故未悉其家世。”岚惊曰:“是吾嫂也!”遂往款扉。有人挥涕出,隔扉问曰:“客何人?我家故无男子。”岚隙窥而遥审之,果嫂,便曰:“嫂启关,我是叔家阿遂。”女拔关纳入,诉其孤苦、凄怆悲怀。岚曰:“三兄忆念颇苦,夫妻即有乖迕,何遂远遁至此?”即欲赁舆同归。女怆然曰:“我以人不齿数故,遂与母偕隐;今又返而依人,谁不加白眼?如欲复还,当与大兄分炊;不然,行乳药求死耳!”
岚归以告三郎。三郎星夜驰去,夫妻相见,各有涕洟。次日告其屋主。屋主谢监生,窥女美,阴欲图致为妾,数年不取屋直,频风示媪,媪绝之。媪死,窃幸可媒,而三郎忽至。通计房租以留难之。三郎家故不丰,闻金多,有忧色。女曰:“不妨。”引三郎视仓储,约粟三十余石,偿租有余。三郎喜以告谢,谢不受粟,故索金。女叹曰:“此皆妾身之恶幛也!”遂以其情告三郎。三郎怒,将讼于邑。陆氏止之,为散粟于里党,敛资偿谢,以车送两人归。
三郎实告父母,与兄析居。阿纤出私金,日建仓廪,而家中尚无儋石,共奇之。年余验视,则仓中满矣。又不数年,家中大富;而山苦贫。女请翁姑自养之;辄以金粟周兄,习以为常。三郎喜曰:“聊可谓不念旧恶矣。”女曰:“彼自爱弟耳。且非兄,妾何缘识三郎哉?”后亦无甚怪异。

白话文

一天,奚山在古家旧宅借宿,偶然聊起当年无处投宿、被老夫妇收留的事。房主却说:“客人记错了。东邻是我伯父的别院,三年前住的人总看见怪事,所以一直空着,哪有什么老夫妇留宿?”奚山很惊讶,但不太相信。房主又说:“这宅子空了十年没人敢住。有一天后墙倒塌,伯父去看,发现石头压着一只大如猫的老鼠,尾巴还在外面摇动。他急忙回去叫人,等大家赶到时,老鼠已经不见了。大家都怀疑那是妖怪。过了十多天再进屋查看,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;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人敢住。”奚山更觉离奇。

回家后他私下告诉家人,怀疑新媳妇阿纤不是人类,暗暗为三郎担忧。但三郎对阿纤依然恩爱如初。时间久了,全家开始议论纷纷。阿纤察觉到异样,夜里对三郎说:“我嫁给你这些年,从未失德。如今大家不把我当人看,请给我休书,你再另娶吧。”说着哭了起来。三郎安慰道:“我的心意你早该明白。自从你进门,家里越来越富裕,大家都说是你带来的福气,怎会有闲话?”阿纤说:“我知道你真心,但众口铄金,我怕终究会被抛弃。”三郎再三安慰才作罢。

奚山始终怀疑,整天找厉害的猫来试探。阿纤虽不怕猫,但终日闷闷不乐。一天夜里,她借口母亲生病,辞别三郎回去探望。天亮后三郎去查看,发现屋内空无一人。他急忙派人四处寻找,却毫无音讯。三郎失魂落魄,茶饭不思。父兄反倒庆幸,张罗着为他续娶,但三郎坚决不同意。过了一年多,阿纤依然杳无音信。父兄不断责备,三郎被迫纳妾,却始终思念阿纤。又过了几年,奚家日渐贫困,大家这才想起阿纤的好。

后来三郎的堂弟奚岚去胶州办事,顺路借宿在表亲陆生家。夜里听到邻居哀哭,没来得及询问。返程时又听到哭声,便向主人打听。陆生说:“几年前有一对寡母孤女租住在此。上月老太太去世,剩下女儿无亲无故,所以悲痛。”奚岚问姓氏,得知姓古,平日闭门不与邻里往来。奚岚惊道:“这是我嫂子啊!”连忙去敲门。一个女子哭着隔门问:“谁?我家没有男丁。”奚岚从门缝认出果然是阿纤,忙说:“嫂子开门,我是三郎的堂弟阿遂。”阿纤开门哭诉孤苦,奚岚劝道:“三哥日夜思念你,夫妻间就算有误会,何必躲这么远?”当即要雇车带她回去。阿纤含泪说:“因遭人嫌弃,我才和母亲隐居。如今回去依附他人,谁不白眼相待?若要回去,必须与大伯分家;否则我宁愿服毒!”

奚岚回家转告,三郎连夜赶去。夫妻重逢,抱头痛哭。次日向房东辞行时,房东谢监生因贪图阿纤美色,多年来故意不收房租,想纳她为妾。见三郎突然出现,便刁难要结清房租。三郎家贫,听说要付很多钱,面露难色。阿纤说:“别担心。”带他去看粮仓,约有三十多石粮食,足够抵债。谢监生却故意不收粮食,非要现银。阿纤叹息:“这都是我的孽障啊!”向三郎坦白原委。三郎大怒要告官,被陆生劝阻。最后他们把粮食分给乡亲,凑钱还债,乘车返乡。

三郎向父母说明实情,与兄长分家。阿纤拿出私房钱建粮仓,当时家里明明没存粮,众人很惊奇。一年后粮仓竟堆得满满的。不出几年,三郎家暴富,而奚山却穷困潦倒。阿纤主动奉养公婆,还经常接济大伯。三郎感动道:“你真是以德报怨。”阿纤却说:“他是关心弟弟才多疑。况且若非大伯,我怎会遇见你呢?”后来再没发生什么怪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