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乔女
平原乔生有女黑丑,壑一鼻,跛一足。年二十五六,无问名者。邑有穆生四十余,妻死,贫不能续,因聘焉。三年生一子。未几穆生卒,家益索,大困,则乞怜其母。母颇不耐之。女亦愤不复返,惟以纺织自给。
有孟生丧偶,遗一子乌头,裁周岁,以乳哺乏人,急于求配;然媒数言,辄不当意。忽见女,大悦之,阴使人风示女。女辞焉,曰:“饥冻若此,从官人得温饱,夫宁不愿?然残丑不如人,所可自信者,德耳。又事二夫,官人何取焉!”孟益贤之,使媒者函金加币而悦其母母悦,自诣女所固要之,女志终不夺。母惭,愿以少女字孟,家人皆喜,而孟殊不愿。居无何,孟暴疾卒,女往临哭尽哀。孟故无戚党,死后,村中无赖悉凭陵之,家具携取一空。方谋瓜分其田产,家人又各草窃以去,惟一妪抱儿哭帷中。女问得故,大不平。闻林生与孟善,乃踵门而告曰:“夫妇、朋友,人之大伦也。妾以奇丑为世不齿,独孟生能知我。前虽固拒之,然固已心许之矣。今身死子幼,自当有以报知己。然存孤易,御侮难,若无兄弟父母,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,则五伦可以无朋友矣。妾无所多须于君,但以片纸告邑宰;抚孤,则妾不敢辞。”林曰:“诺。”女别而归。林将如其所教;无赖辈怒,咸欲以白刃相仇。林大惧,闭户不敢复行。女见数日寂无音,问之,则孟氏田产已尽矣。
女忿甚,挺身自诣官。官诘女属孟何人,女曰:“公宰一邑,所凭者理耳。如其言妄,即至戚无所逃罪;如非妄,则道路之人可听也。”官怒其言戆,呵逐而出。女冤愤无伸,哭诉于搢绅之门。某先生闻而义之,代剖于宰。宰按之果真,穷治诸无赖,尽返所取。
或议留女居孟第,抚其孤;女不肯。扃其户,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,另舍之。凡乌头日用所需,辄同妪启户出粟,为之营辨;己锱铢无所沾染,抱子食贫,一如曩昔。积数年乌头渐长,为延师教读;己子则使学操作。妪劝使并读,女曰:“乌头之费,其所自有;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,此心何以自明?”又数年,为乌头积粟数百石,乃聘于名族,治其第宅,析令归。乌头泣要同居,女从之;然纺绩如故。乌头夫妇夺其具,女曰:“我母子坐食,心甚不安。”遂早暮为之纪理,使其子巡行阡陌,若为佣然。乌头夫妻有小过,辄斥谴不少贷;稍不悛,则怫然欲去。夫妻跪道悔词始止。未几乌头入泮,又辞欲归。乌头不可,捐聘币,为穆子完婚。女乃析子令归。乌头留之不得,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遗之。后女疾求归。乌头不听。病益笃,嘱曰:“必以我归葬!”乌头诺。既卒,阴以金啖穆子,俾合葬于孟。及期,棺重,三十人不能举。穆子忽仆,七孔血出,自言曰:“不肖儿,何得遂卖汝母!”乌头惧,拜祝之,始愈。乃复停数日,修治穆墓已,始合厝之。
异史氏曰:“知己之感,许之以身,此烈男子之所为也。彼女子何知,而奇伟如是?若遇九方皋,直牡视之矣。”

白话文

平原县的乔生有个女儿,皮肤黝黑,相貌丑陋,鼻子塌陷,还瘸了一条腿。到了二十五六岁,依然没人来提亲。同县有个姓穆的书生,四十多岁,妻子去世了,因为家境贫寒无力再娶,便娶了她。三年后生下一个儿子。不久穆生去世,家里越发穷困,她只好求助于母亲。母亲很不耐烦,她也气愤地不再回娘家,只靠纺织维持生计。

有个姓孟的书生丧妻,留下个叫乌头的儿子,刚满周岁,因为没人哺乳照料,急着续弦;但媒人提了好几家,他都不满意。偶然见到乔女,却十分中意,暗中派人传话试探。乔女拒绝了,说:“我这样饥寒交迫,跟了官人就能温饱,怎能不愿意?但我残疾丑陋,比不上别人,能自信的只有品德。若再嫁二夫,官人图我什么呢?”孟生听了更敬重她,让媒人带着厚礼去说服她母亲。母亲高兴了,亲自去女儿住处坚决要她改嫁,但乔女始终不肯松口。母亲羞愧,想把小女儿嫁给孟生,孟家人都很高兴,可孟生坚决不同意。

不久,孟生突然病逝。乔女前去吊丧,哭得极为哀痛。孟生没有亲戚族人,死后,村里的无赖趁机欺凌,把家产抢掠一空,还打算瓜分田产。仆人们也各自偷拿东西逃走,只剩一个老仆抱着孩子在灵堂哭泣。乔女问明情况,愤愤不平。听说林生与孟生交好,便登门对他说:“夫妻、朋友,是人伦大义。我因奇丑被世人轻视,唯有孟生能懂我。当初虽拒绝了他,心里早已认定了他。如今他去世,孩子年幼,我理当报答知己。但养活孤儿容易,抵御欺侮却难。若因他没有父母兄弟,就坐视他家破人亡而不救,那朋友一伦还有什么意义?我对您没别的要求,只求您写张状子告到县衙;至于抚养孤儿,我绝不推辞。”林生答应道:“好。”乔女告别回家。林生正要按她说的去做,无赖们闻讯大怒,扬言要动刀报复。林生吓得闭门不出。

乔女等了几天不见动静,一打听,孟家的田产已被瓜分殆尽。她怒不可遏,亲自去官府告状。县官问她与孟生的关系,她说:“大人治理一县,凭的是公理。若我胡言乱语,至亲也该治罪;若我所言属实,路人的话也该听。”县官嫌她顶撞,呵斥着赶走了她。乔女满腔冤屈无处申诉,哭诉于乡绅门前。一位乡绅被她的义举感动,代为向县官说明。县官查实后,严惩了无赖,追回了全部财物。

有人建议乔女住在孟家照顾孤儿,她不肯。锁了孟家大门,让老仆抱着乌头跟自己回家,另找房子安置。凡是乌头的日常用度,她都和老仆开仓取粮置办;自己分毫不取,带着儿子依旧过着清苦日子。几年后,乌头渐渐长大,她请来老师教他读书;自己的儿子却让他学干粗活。老仆劝她让两个孩子一起读书,她说:“乌头的花费是他自家的钱,我若用别人的钱财教自己儿子,良心怎么过得去?”又过了几年,她为乌头积蓄了几百石粮食,给他聘了名门之女,修整宅院,分家让他独立。乌头哭着要一起住,她答应了,但仍坚持纺织。乌头夫妇夺走纺织工具,她说:“我母子白吃白住,心里不安。”于是早晚替他们操持家务,让儿子去田间巡查,像雇工一样。乌头夫妇稍有差错,她就严厉训斥;若屡教不改,就生气要离开。直到夫妻俩跪地认错才作罢。

不久,乌头考中秀才,她又提出搬走。乌头坚决不允,出钱给她的儿子穆子娶了媳妇。她这才让儿子分家另过。乌头留不住,暗中在邻村为穆子买了百亩田地才送他走。后来乔女病重,坚持要回穆家。乌头不同意。她病情加重时嘱咐:“一定要把我葬回穆家!”乌头答应。她去世后,乌头却暗中贿赂穆子,想把她与孟生合葬。下葬当天,棺材突然重得三十个人都抬不动。穆子突然倒地,七窍流血,大喊:“不孝子,竟敢卖你母亲!”乌头吓得连忙跪拜祷告,穆子才好转。于是停灵数日,修好穆家墓穴后,才将她与穆生合葬。

异史氏说:士为知己者死,是刚烈男子的作为。这女子哪来如此非凡的见识与胸襟?倘若遇上善于相马的九方皋,怕是要把她看作伟丈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