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云萝公主
安大业,卢龙人。生而能言,母饮以犬血始止。既长,韶秀,顾影无俦,慧而能读。世家争婚之。母梦曰:“儿当尚主。”信之。至十五六迄无验,亦渐自悔。
一日安独坐,忽闻异香。俄一美婢奔入。曰:“公主至。”即以长毡贴地,自门外直至榻前。方骇疑间,一女郎扶婢肩入;服色容光,映照四堵。婢即以绣垫设榻上,扶女郎坐。安仓皇不知所为,鞠躬便问:“何处神仙,劳降玉趾?”女郎微笑,以袍袖掩口。婢曰:“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。圣后属意郎君,欲以公主下嫁,故使自来相宅。”安惊喜不知置词,女亦俯首,相对寂然。
安故好棋,揪枰尝置坐侧。一婢以红巾拂尘,移诸案上,曰:“主日耽此,不知与粉侯孰胜?”安移坐近案,主笑从之。甫三十余着,婢竟乱之,曰:“驸马负矣!”敛子入盒,曰:“驸马当是俗间高手,主仅能让六子。”乃以六黑子实局中,主亦从之。主坐次,辄使婢伏座下,以背受足;左足踏地,则更一婢右伏。又两小鬟夹侍之;每值安凝思时,辄曲一肘伏肩上。局阑未结,小鬟笑云:“驸马负一子。”进曰:“主惰,宜且退。”女乃倾身与婢耳语。
婢出,少顷而还,以千金置榻上,告生曰:“适主言居宅湫隘,烦以此少致修饰,落成相会也。”一婢曰:“此月犯天刑,不宜建造;月后吉。”女起;生遮止,闭门。婢出一物,状类皮排,就地鼓之;云气突出,俄顷四合,冥不见物,索之已杳。
母知之,疑以为妖。而生神驰梦想,不能复舍。急于落成,无暇禁忌;刻日敦迫,廊舍一新。
先是,有滦州生袁大用,侨寓邻坊,投刺于门;生素寡交,托他出,又窥其亡而报之。后月余,门外适相值,二十许少年也。宫绢单衣,丝履乌带,意甚都雅。略与顷谈,颇甚温谨。喜,揖而入。请与对弈,互有赢亏。已而设席流连,谈笑大欢。明日邀生至其寓所,珍肴杂进,相待殷渥。有小僮十二三许,拍板清歌,又跳掷作剧。生大醉不能行,便令负之,生以其纤弱恐不胜,袁强之。僮绰有余力,荷送而归。生奇之。明日犒以金,再辞乃受。由此交情款密,三数日辄一过从。袁为人简默,而慷慨好施。市有负债鬻女者,解囊代赎,无吝色。生以此益重之。过数日,诣生作别,赠象箸、楠珠等十余事,白金五百,用助兴作。生反金受物,报以束帛。
后月余,乐亭有仕宦而归者,橐资充牣。盗夜入,执主人,烧铁钳灼,劫掠一空。家人识袁,行牒追捕。邻院屠氏,与生家积不相能,因其土木大兴,阴怀疑忌。适有小仆窃象箸,卖诸其家,知袁所赠,因报大尹。尹以兵绕舍,值生主仆他出,执母而去。母衰迈受惊,仅存气息,二三日不复饮食。尹释之。生闻母耗,急奔而归,则母病已笃,越宿遂卒。收殓甫毕,为捕役执去。尹见其少年温文,窃疑诬枉,故恐喝之。生实述其交往之由。尹问:“其何以暴富?”生曰:“母有藏镪,因欲亲迎,故治昏室耳。”尹信之,具牒解郡。邻人知其无事,以重金赂监者,使杀诸途。路经深山,被曳近削壁,将推堕。计逼情危,时方急难,忽一虎自丛莽中出,啮二役皆死,衔生去。至一处,重楼叠阁,虎入,置之。见云萝扶婢出,凄然慰吊曰:“妾欲留君,但母丧未卜窀穸。可怀牒去,到郡自投,保无恙也。”因取生胸前带,连结十余扣,嘱云:“见官时,拈此结而解之,可以弭祸。”生如其教,诣郡自投。太守喜其诚信,又稽牒知其冤,销名令归。
白话文
安大业是卢龙县人,生下来就会说话,母亲给他喝了狗血才止住。长大后,容貌俊秀,无人能比,聪明又爱读书。世家大族都想和他结亲。母亲梦见有人说:“你儿子会娶公主。”信以为真。但到十五六岁也没应验,渐渐后悔了。
一天安大业独自坐着,忽然闻到异香。很快一个漂亮丫鬟跑进来,说:“公主来了。”接着铺了一条长毡毯,从门外一直到床前。安大业正惊疑时,一个女子扶着丫鬟的肩膀走进来,衣着华美,容光焕发,照亮了整个房间。丫鬟拿来绣花坐垫放在床上,扶女子坐下。安大业手足无措,鞠躬问道:“不知是哪位神仙光临?”女子微笑,用袖子掩着嘴。丫鬟说:“这是圣后府的云萝公主。圣后看中了你,想把公主嫁给你,所以让她亲自来看住处。”安大业又惊又喜,不知说什么好,公主也低头不语。
安大业爱下棋,棋盘常放在座位旁。丫鬟用红巾拂去灰尘,把棋盘搬到桌上,说:“公主也爱下棋,不知和驸马谁更厉害?”安大业挪近桌子,公主笑着跟他对弈。刚下三十多手,丫鬟突然搅乱棋子,说:“驸马输了!”把棋子收进盒里,又说:“驸马在凡间算是高手,公主只能让你六子。”便在棋盘上放了六颗黑子,公主也同意了。公主坐下时,总让丫鬟趴在座位下用背垫脚,左脚踩地时就换另一个丫鬟垫右脚。还有两个小丫鬟在旁边伺候,每当安大业思考时,她们就弯着手肘趴在他肩上。一局未终,小丫鬟笑着说:“驸马输了一子。”又说:“公主累了,该回去了。”公主便俯身和丫鬟耳语。
丫鬟出去一会儿,回来放了千两银子在床上,对安大业说:“公主说你家房子太小,让你用这些钱修缮一下,完工后再见。”另一个丫鬟说:“这个月不宜动土,下个月才吉利。”公主起身要走,安大业拦住门。丫鬟拿出一个皮囊似的东西,往地上一吹,顿时云雾弥漫,什么都看不见,再看时人已消失。
母亲知道后怀疑是妖怪,但安大业魂牵梦萦,一心想着公主,急着修房子,不顾禁忌,很快把房子翻新了。
之前有个滦州书生袁大用,住在附近,曾递名帖拜访。安大业很少交朋友,推说不在家,又趁他不在时回访。过了一个多月,两人在门外偶遇,袁大用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,穿着讲究,举止文雅。聊了几句,觉得他温和有礼,便请他进屋下棋,互有胜负。之后设宴畅谈,十分投机。第二天安大业去袁家做客,袁大用热情款待,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拍板唱歌,还表演杂技。安大业喝醉走不动,袁大用让小童背他回去。安大业担心小童力气小,袁大用坚持让他背,结果小童轻松把他送回家。安大业很惊讶,第二天赏小童银子,小童再三推辞才收下。从此两人来往密切。
袁大用沉默寡言,但慷慨大方。有次见人卖女儿还债,他当场出钱赎回,毫不吝啬。安大业更敬重他。过了几天,袁大用来告别,送了象牙筷子、楠木珠子等十多件礼物和五百两银子,资助他修房子。安大业退回银子,只收了礼物,回赠了一束丝绸。
一个多月后,乐亭县有个官员回乡,带了很多钱财。夜里强盗闯进他家,用烧红的铁钳折磨主人,抢光了财物。家人认得袁大用是强盗,官府发文捉拿。邻居屠家和安大业家不和,见他家大兴土木,暗中猜疑。恰巧安家小仆偷了象牙筷子卖给屠家,屠家得知是袁大用送的,便去告官。县令派兵包围安家,正好安大业和仆人外出,抓走了他母亲。老太太受惊吓,奄奄一息,两三天不吃不喝,县令只好放了她。安大业听说母亲出事,急忙赶回,母亲已病重,第二天就去世了。刚办完丧事,安大业就被抓走。县令见他年轻斯文,怀疑是冤枉,故意吓唬他。安大业如实说了和袁大用的交往。县令问:“你突然有钱,是怎么回事?”安大业说:“母亲有积蓄,我想娶亲,所以修房子。”县令信了,发文送他去郡里复审。
邻居屠家怕他没事,贿赂差役在半路杀他。路过深山时,差役把他拖到悬崖边要推下去。危急时刻,突然一只老虎从草丛跳出,咬死两个差役,叼着安大业离开。老虎带他到一处楼阁,放下他。只见云萝公主扶着丫鬟出来,悲伤地安慰他:“我想留你,但母亲还未安葬。你带着公文去郡里自首,保你平安。”又把他胸前的衣带打了十几个结,说:“见官时解开这些结,能消灾。”安大业照做,去郡里投案。太守欣赏他诚实,又查公文知他冤枉,销案放他回家。
古文
至中途,遇袁,下骑执手,备言情况。袁愤然作色,默然无语。生曰:“以君风采,何自污也?”袁曰:“某所杀皆不义之人,所取皆非义之财。不然,即遗于路者不拾也。君教我固自佳,然如君家邻,岂可留在人间耶!”言已超乘而去。生归,殡母已,杜门谢客。忽一日盗入邻家,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,止留一婢。席卷资物,与僮分携之。临去,执灯谓婢:汝认明:杀人者我也,与人无涉。”并不启关,飞檐越壁而去。明日告官。疑生知情,又捉生去。邑宰词色甚厉,生上堂握带,且辨且解。宰不能诘,又释之。既归,益自韬晦,读书不出,一跛妪执炊而已。服既阕,日扫阶庭,以待好音。一日异香满院。登阁视之,内外陈设焕然矣。悄揭画帘,则公主凝妆坐,急拜之。女挽手曰:“君不信数,遂使土木为灾;又以苫块之戚,迟我三年琴瑟:是急之而反以得缓,天下事大抵然也。”生将出资治具。女曰:“勿复须。”婢探椟,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,酒亦芳烈。酌移时,日已投暮,足下所踏婢,渐都亡去。女四肢娇惰,足股屈伸,似无所着,生狎抱之。女曰:“君暂释手。今有两道,请君择之。”生揽项问故,曰:“若为棋酒之交,可得三十年聚首;若作床第之欢,可六年谐合耳。君焉取?”生曰:“六年后再商之。”女乃默然,遂相燕好。
女曰:“妾固知君不免俗道,此亦数也。”因使生蓄婢媪,别居南院,炊爨纺织以作生计。北院中并无烟火,惟棋枰、酒具而已。户常阖,生推之则自开,他人不得入也。然南院人作事勤惰,女辄知之,每使生往谴责,无不具服。女无繁言,无响笑,与有所谈,但俯首微哂。每骈肩坐,喜斜倚人。生举而加诸膝,轻如抱婴。生曰:“卿轻若此,可作掌上舞。”曰:“此何难!但婢子之为,所不屑耳。飞燕原九姊侍儿,屡以轻佻获罪,怒谪尘间,又不守女子之贞;今已幽之。”
阁上以锦袸布满,冬未尝寒,夏未尝热。女严冬皆着轻縠,生为制鲜衣,强使着之。逾时解去,曰:“尘浊之物,几于压骨成劳!”一日抱诸膝上,忽觉沉倍曩昔,异之。笑指腹曰:“此中有俗种矣。”过数日,颦黛不食,曰:“近病恶阻,颇思烟火之味。”生乃为具甘旨。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。一日曰:“妾质单弱,不任生产。婢子樊英颇健,可使代之。”乃脱衷服衣英,闭诸室。少顷闻儿啼声,启扉视之,男也。喜曰:“此儿福相,大器也!”因名大器。绷纳主怀,俾付乳媪,养诸南院。女自免身,腰细如初,不食烟火矣。
忽辞生,欲暂归宁。问返期,答以“三日”。鼓皮排如前状,遂不见。至期不来;积年余音信全渺,亦已绝望。生键户下帏,遂领乡荐。终不肯娶;每独宿北院,沐其余芳。一夜辗转在榻,忽见灯火射窗,门亦自辟,群婢拥公主入。生喜,起问爽约之罪。女曰:“妾未愆期,天上二日半耳。”生得意自诩,告以秋捷,意主必喜。女愀然曰:“乌用是傥来者为!无足荣辱,止折人寿数耳。三日不见,入俗幛又深一层矣。”生由是不复进取。过数月又欲归宁,生殊凄恋,女曰:“此去定早还,无烦穿望。且人生合离,皆有定数,撙节之则长,恣纵之则短也。”既去,月余即返。从此一年半载辄一行,往往数月始还,生习为常,亦不之怪。
白话文
走到半路遇见袁公,袁公下马与他握手交谈,细说事情经过。袁公气得脸色铁青,沉默不语。安大业说:“以您的气度风采,何必自甘堕落呢?”袁公答道:“我所杀的都是不义之人,所取的皆是不义之财。否则,就是掉在路上的东西我都不会捡。您的劝诫固然是好意,但像您家邻居那种人,怎能留在世上!”说完翻身上马离去。安大业回家安葬母亲后,便闭门谢客。
一天夜里,强盗闯入邻居家,把他家父子十多口全杀光了,只留下一个丫鬟。强盗卷走财物,与随从分头携带。临走时,强盗举着灯对丫鬟说:“你看清楚:杀人的是我,与别人无关。”说完并不开门,直接飞檐走壁走了。第二天邻居家报官,官府怀疑安大业知情,又把他抓去。县官言辞严厉,安大业在公堂上握着衣带辩解。县官问不出罪证,只好又释放他。
安大业回家后愈发低调,闭门读书,只让一个跛脚老妇做饭。守孝期满后,他每天打扫庭院,等待好消息。某天院中忽然满是异香,他登上阁楼一看,内外陈设焕然一新。悄悄揭开绣帘,只见公主盛装端坐,急忙下拜。公主拉他手说:“你不信命数,结果招来无妄之灾;又因守孝之礼,耽误我们三年姻缘。越想快反而越慢,世间事往往如此。”安大业要准备酒宴,公主说不用。侍女从柜中端出热气腾腾的菜肴和醇香美酒。对饮至日暮,脚下踩着的婢女们渐渐消失。公主四肢绵软,腿脚像无处安放,安大业亲昵地抱住她。公主说:“先放手。现在有两条路给你选:若作棋酒之友,可相聚三十年;若行夫妻之礼,只能欢好六年。你选哪个?”安大业搂着她脖子问:“六年后再商量行吗?”公主默许,两人遂成夫妻。
公主叹道:“我早知你难脱俗念,这也是命数。”她让安大业雇些婢女住南院,操持家务谋生。北院不生烟火,只摆着棋盘酒具,院门常关,只有安大业能推开。南院仆人干活勤惰,公主都了如指掌,常让安大业去训斥,仆人们无不认错。公主寡言少笑,说话时只是低头浅笑,喜欢依偎着人坐。安大业抱她上膝,轻得像托婴儿,笑说:“你这么轻,能在掌心跳舞。”公主答:“这有何难!只是奴婢的把戏不屑做。赵飞燕原是我九姐的侍女,因轻佻被罚下凡,又不守贞节,现已遭囚禁。”
阁楼铺满锦缎,冬暖夏凉。公主寒冬也只穿薄纱,安大业做了华服逼她穿,她勉强穿一会儿就脱下:“尘世衣物压得骨头疼!”某天安大业抱她时突然觉得变沉了,正奇怪,公主笑着指肚子:“里头有个俗种呢。”过了几天她蹙眉不食:“最近孕吐,想吃人间饭菜。”安大业赶忙准备,从此她饮食与常人无异。后来她说:“我身子弱怕难产,婢女樊英健壮可代劳。”便让樊英换上内衣关在屋里。不久传来婴儿啼哭,开门见是个男孩,公主欢喜道:“这孩子有福相,能成大器!”取名大器,包好交给乳母带去南院抚养。公主产后腰肢如初,不再食人间烟火。
某日公主突然说要回娘家,约定三天即返。像当初一样皮鼓声响,她便消失了。到期未归,一年多杳无音信,安大业渐渐绝望。他锁好北院专心读书,后来考中举人也不肯再娶,常独宿北院回味余香。某夜辗转难眠时,忽见灯光照窗,房门自开,一群婢女簇拥公主进来。安大业欣喜起身,埋怨她不守约。公主说:“天界两天半,我没迟到呀。”安大业得意说起中举之事,以为她会高兴。公主却皱眉道:“这种意外之荣何足挂齿?只会折损寿数。三日不见,你俗气又深了。”安大业从此不再求功名。
过了几个月公主又要归宁,安大业依依不舍。公主安慰道:“这次定早回,不必牵挂。人生聚散皆有定数,节制则长久,放纵则短暂。”她一月后就回来了,此后每隔半年总要回娘家一次,常滞留数月,安大业也习以为常。
古文
又生一子。女举之曰:“豺狼也!”立命弃之。生不忍而止,名曰可弃。甫周岁,急为卜婚。诸媒接踵,问其甲子,皆谓不合。曰:“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,竟不可得,当今倾败六七年,亦数也。”嘱生曰:“记取四年后,侯氏生女,左胁有小赘疣,乃此儿妇。当婚之,勿较其门第也。”即令书而志之。后又归宁,竟不复返。生每以所嘱告亲友。果有侯氏女,生有赘疣,侯贱而行恶,众咸不齿,生竟媒定焉。
大器十七岁及第,娶云氏,夫妻皆孝友。父钟爱之。可弃渐长不喜读,辄偷与无赖博赌,恒盗物偿戏债。父怒挞之,而卒不改。相戒提防,不使有所得。遂夜出,小为穿窬。为主所觉,缚送邑宰。宰审其姓氏,以名刺送之归。父兄共絷之,楚掠惨棘,几于绝气。兄代哀免,始释之。父忿恚得疾,食锐减。乃为二子立析产书,楼阁沃田,尽归大器。可弃怨怒,夜持刀入室将杀兄,误中嫂。先是,主有遗裤绝轻软,云拾作寝衣。可弃斫之,火星四射,大惧奔出。父知病益剧,数月寻卒。可弃闻父死,始归。兄善视之,而可弃益肆。年余所分田产略尽,赴郡讼兄。官审知其人,斥逐之。兄弟之好遂绝。
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,侯女十五矣。兄忆母言,欲急为完婚。召至家,除佳宅与居;迎妇入门,以父遗良田,悉登籍交之,曰:“数顷薄田,为若蒙死守之,今悉相付。吾弟无行,寸草与之皆弃也。此后成败,在于新妇。能令改行,无忧冻馁;不然,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。”
侯虽小家女,然固慧丽,可弃雅畏爱之,所言无敢违。每出限以晷刻,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,可弃以此少敛。年余生一子,妇曰:“我以后无求于人矣。膏腴数顷,母子何患不温饱?无夫焉,亦可也。”会可弃盗粟出赌,妇知之,弯弓于门以拒之。大惧避去。窥妇入,逡巡亦入。妇操刀起,可弃反奔,妇逐斫之,断幅伤臀,血沾袜履。忿极往诉兄,兄不礼焉,冤惭而去。过宿复至,跪嫂哀泣,乞求先容于妇,妇决绝不纳。
可弃怒,将往杀妇,兄不语。可弃忿起,操戈直出。嫂愕然,欲止之;兄目禁之。俟其去,乃曰:“彼固作此态,实不敢归也。”使人觇之,已入家门。兄始色动,将奔赴之,而可弃已坌息入。
盖可弃入家,妇方弄儿,望见之,掷儿床上,觅得厨刀;可弃惧,曳戈反走,妇逐出门外始返。兄已得其情,故诘之。可弃不言,惟向隅泣,目尽肿。兄怜之,亲率之去,妇乃内之。俟兄出,罚使长跪,要以重誓,而后以瓦盆赐之食。自此改行为善。妇持筹握算,日致丰盈,可弃仰成而已。后年七旬,子孙满前,妇犹时捋白须,使膝行焉。
异史氏曰:“悍妻妒妇,遭之者如疽附于骨,死而后已,岂不毒哉!然砒、附,天下之至毒也,苟得其用,瞑眩大瘳,非参、苓所能及矣。而非仙人洞见脏腑,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!”
白话文
[妻子又生下一个儿子。女子抱起孩子说:”这孩子是豺狼投胎!”当即命令把孩子扔掉。丈夫不忍心,留下了孩子,取名可弃。刚满周岁,就急着为他张罗婚事。媒人们接二连三上门,问过生辰八字,都说命相不合。母亲说:”我想给这狼崽子找个能管束他的人家,却找不到。看来要家道中落六七年,这也是命数。”她嘱咐丈夫:”记住,四年后侯家会生个女儿,左肋下有颗小肉瘤,就是这孩子的媳妇。一定要结这门亲,别计较门第。”并让丈夫写下记牢。后来妻子回娘家,就再没回来。丈夫常把这事告诉亲友。果然有个侯家女儿,生来带有肉瘤。侯家地位低贱,品行恶劣,众人都瞧不起,但丈夫还是说定了这门亲事。
大儿子大器十七岁考中进士,娶了云氏为妻,夫妻俩都很孝顺友爱。父亲特别疼爱他们。可弃渐渐长大,不爱读书,常偷东西跟无赖赌博,屡教不改。父亲气得打他,他还是不改。家里人就互相提醒提防,不让他偷到东西。可弃就夜里出去小偷小摸,被主人发现捆送县衙。县官问明姓氏,派人把他送回家。父亲和哥哥一起把他捆起来痛打,差点打死。哥哥大器替他求情才放过。父亲气得生了病,饭量锐减,就给两个儿子立下分家文书,把好房子好田地都给了大器。可弃怀恨在心,夜里拿刀进屋想杀哥哥,却误伤了嫂子。原来嫂子有条娘家留下的轻软裤子,改作了睡衣。可弃一刀砍去,火星四溅,吓得逃跑了。父亲知道后病情加重,几个月后就去世了。可弃听说父亲死了才回家。哥哥对他很好,他却更加放肆。过了一年多,分到的田产差不多败光了,就去官府告哥哥。县官知道他的为人,把他赶了出去。兄弟从此决裂。
又过了一年,可弃二十三岁,侯家女儿十五岁了。哥哥想起母亲的话,急着给他们完婚。他把可弃叫回家,分了间好房子给他住;新娘进门后,又把父亲留下的好田产都登记造册交给她,说:”这几亩薄田,是我拼死保住的,现在全交给你。我这个弟弟不成器,给他一根草都会败光。以后是成是败,就看你了。要是你能让他改过自新,就不愁温饱;要是不能,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填不满这无底洞。”
侯家虽是贫寒人家,但女儿聪明漂亮,可弃又怕她又爱她,对她言听计从。每次出门都限定时间,超时就要挨骂饿肚子,可弃因此收敛了些。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,媳妇说:”我以后不用求人了。有这几亩好田,我们母子还怕没饭吃?没丈夫也行。”一次可弃偷粮食出去赌,媳妇知道后拿着弓箭守在门口不让他进。可弃吓得躲开了。等媳妇进屋,他才犹犹豫豫跟进去。媳妇拿起刀就砍,可弃转身就跑,媳妇追着砍,把他的衣服砍破,屁股砍伤,血染透了鞋袜。可弃气呼呼地去向哥哥告状,哥哥不理他,他羞愤地走了。过了一夜又来,跪在嫂子面前哭求帮忙说情,但媳妇坚决不原谅。
可弃大怒,要去杀媳妇,哥哥不说话。可弃气得抄起长矛冲出去。嫂子想拦,哥哥使眼色阻止。等他走后,哥哥说:”他这是演戏,其实不敢真去。”派人去查看,发现他已经到家了。哥哥这才变了脸色要赶去,可弃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。
原来可弃刚进家门,媳妇正在逗孩子玩,一看见他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扔,抓起菜刀。可弃吓得拖着长矛就跑,媳妇一直追到大门外才回去。哥哥知道经过后故意问他。可弃不说话,只是对着墙角哭,眼睛都哭肿了。哥哥心软了,亲自带他回去,媳妇这才让他进门。等哥哥走后,罚他跪下发毒誓,然后用瓦盆给他吃饭。从此可弃改过自新。媳妇精打细算,日子越过越好,可弃坐享其成。后来他活到七十多岁,儿孙满堂,媳妇还时常揪着他的白胡子让他跪着走。
异史氏说:”凶悍善妒的妻子,摊上就像骨头上长毒疮,至死方休,多可怕啊!但砒霜、附子这些剧毒之物,用得对症反而比人参、茯苓更见效。要不是仙人能看透五脏六腑,谁敢用毒药来治子孙呢!”]
古文
章丘李孝廉善迁,少倜傥不泥,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。两兄皆登甲榜,而孝廉益佻脱。娶夫人谢,稍稍禁制之。遂亡去,三年不返,遍觅不得。后得之临清勾栏中。家人入,见其南向坐,少姬十数左右侍,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。临行积衣累笥,悉诸姬所贻。既归,夫人闭置一室,投书满案。以长绳系榻足,引其端自棂内出,贯以巨铃,系诸厨下。凡有所需则蹑绳,绳动铃响则应之。夫人躬设典肆,垂帘纳物而估其直;左持筹,右握管;老仆供奔走而已。由此居积致富。每耻不及诸姒贵。锢闭三年而孝廉捷。喜曰:“三卵两成,吾以改为毈矣,今亦尔耶?”
又耿进士崧生,章丘人。夫人每以绩火佐读:绩者不辍,读者不敢息也。或朋旧相诣,辄窃听之:论文则沦茗作黍;若恣谐谑,则恶声逐客矣。每试得平等,不敢入室门;超等始笑迎之。设帐得金悉内献,丝毫不敢匿。故东主馈遗,恒面较锱铢。人或非笑之,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。后为妇翁延教内弟。是年游泮,翁谢仪十金,耿受盒返金。夫人知之曰:“彼虽固亲,然舌耕为何也?”追之返而受之。耿不敢争,而心终歉焉,思暗偿之。于是每岁馆金,皆短其数以报夫人。积二年余得若干数。忽梦一人告之曰:“明日登高,金数即满。”次日试一临眺,果拾遗金,恰符缺数,遂偿岳。后成进士,夫人犹呵谴之。耿曰:“今一行作吏,何得复尔?”夫人曰:“谚云:‘水长则船亦高。’即为宰相,宁便大耶?”
白话文
【章丘李孝廉的故事】
章丘有位举人李善迁,年轻时风流洒脱不拘礼法,精通乐器、戏曲。他的两个哥哥都考中了进士,他却越发轻佻。妻子谢夫人稍加管束,他便离家出走,三年杳无音信。后来家人在临清的妓院找到他,只见他面南而坐,十几名年轻女子侍奉左右,原来都是跟他学艺的徒弟。临走时,衣物装满箱子,全是这些女子所赠。回家后,谢夫人将他关在屋里,书案堆满书籍,又在床脚系长绳,绳头穿出窗棂挂上大铃铛,绳尾拴在厨房。李善迁需要什么就拉绳,铃声一响便有人应答。谢夫人亲自开当铺,在帘后估价交易,左手算账右手记账,只让老仆跑腿。就这样攒下家业。她常因比不上妯娌显贵而羞愧,但三年后李善迁竟考中举人。她笑道:“三颗蛋孵出两只,我以为自己是那颗坏蛋,没想到你也成了?”
【耿进士的故事】
章丘人耿崧生中进士前,妻子常边纺线边陪他读书:纺车不停,他就不敢休息。朋友来访时,妻子暗中观察——若谈学问,便备茶做饭;若闲聊嬉笑,就厉声赶客。每次考试若成绩平平,耿崧生不敢进门;只有考优等才会被笑脸相迎。教书所得俸禄全数上交,分文不敢私藏。连东家送的礼,妻子也要当面清点,旁人笑话她吝啬,却不知她持家艰难。后来岳父请耿崧生教妻弟,当年妻弟考中秀才,岳父赠十两银子答谢,耿崧生收了空礼盒退回银子。妻子得知后说:“虽是亲戚,但教书岂能白干?”追回银子收下。耿崧生不敢争辩,心里过意不去,便暗自每年扣下部分学费,两年后攒够数目。某夜梦见有人告诉他:“明日登高,缺钱补足。”次日他登山果然捡到遗失的银子,正好凑足数目,便还给了岳父。后来耿崧生中进士,妻子仍严厉责备他。他抱怨:“如今做官了,还这样?”妻子反问:“俗话说‘水涨船高’,就算当了宰相,难道就能放纵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