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·佟客
董生,徐州人,好击剑,每慷慨自负。偶于途中遇一客,跨蹇同行。与之语,谈吐豪迈;诘其姓字,云:“辽阳佟姓。”问:“何往?”曰:“余出门二十年,适自海外归耳。”董曰:“君遨游四海,阅人綦多,曾见异人否?佟曰:“异人何等?”董乃自述所好,恨不得异人之传。佟曰:“异人何地无之,要必忠臣孝子,始得传其术也。”董又毅然自许;即出佩剑弹之而歌,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。佟掀髯微笑,因便借观。董授之。展玩一过,曰:“此甲铁所铸,为汗臭所蒸,最为下品。仆虽未闻剑术,然有一剑颇可用。”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,以削董剑,脆如瓜瓠,应手斜断如马蹄。董骇极,亦请过手,再三拂拭而后返之。邀佟至家,坚留信宿。叩以剑法,谢不知。董按膝雄谈,惟敬听而已。
更既深,忽闻隔院纷拏。隔院为生父居,心惊疑。近壁凝听,但闻人作怒声曰:“教汝子速出即刑,便赦汝!”少顷似加搒掠,呻吟不绝者,真其父也。生捉戈欲往,佟止之曰:“此去恐无生理,宜审万全。”生皇然请教,佟曰:“盗坐名相索,必将甘心焉。君无他骨肉,宜嘱后事于妻子;我启户为君警厮仆。”生诺,入告其妻。妻牵衣泣。生壮念顿消,遂共登楼上,寻弓觅矢,以备盗攻。仓皇未已,闻佟在楼檐上笑曰:“贼幸去矣。”烛之已杳。逡巡出,则见翁赴邻饮,笼烛方归;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。乃知佟异人也。
异史氏曰:“忠孝,人之血性;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,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,要皆一转念误之耳。昔解缙与方孝儒相约以死,而卒食其言;安知矢约归后,不听床头人呜泣哉?”
邑有快役某,每数日不归,妻遂与里中无赖通。一日归,值少年自房中出,大疑,苦诘妻。妻不服。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,妻窘无词,惟长跪哀乞。某怒甚,掷以绳,逼令自缢。妻请妆服而死,许之。妻乃入室理妆;某自酌以待之,呵叱频催。俄妻炫服出,含涕拜曰:“君果忍令奴死耶?”某盛气咄之,妻返走入房,方将结带,某掷盏呼曰:“咍,返矣!一顶绿头巾,或不能压人死耳。”遂为夫妇如初。此亦大绅者类也,一笑。
白话文
董生是徐州人,喜欢舞剑,常常意气风发,自以为很了不起。一天在路上遇到一个旅客,骑着一匹跛脚马与他同行。董生和他交谈,发现对方谈吐豪迈。问他姓名,他说:“姓佟,辽阳人。”董生问:“去哪里?”佟客答:“我出门二十年了,刚从海外回来。”董生说:“您周游四海,见过的人一定很多,可曾遇到过奇人?”佟客反问:“什么样的算奇人?”董生便说起自己爱好剑术,只恨得不到奇人真传。佟客说:“奇人哪里没有?但必须是忠臣孝子,才有资格传授剑术。”董生立刻拍胸脯自证忠孝,拔出佩剑弹剑而歌,又砍断路边小树炫耀剑刃锋利。佟客捋着胡子微笑,借剑一看。董生递过去,佟客把玩一番后说:“这是废铁铸的,被汗臭熏染,最是低劣。我虽不懂剑术,但有一把剑还算好用。”说着从衣下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刀,削向董生的剑,剑身如同瓜瓏般脆裂,应声断成马蹄状。董生大惊,接过短刀细看再三才归还,硬拉着佟客回家留宿。请教剑法,佟客却说不会。董生高谈阔论,佟客只是恭敬听着。
夜深时,隔壁院子突然传来打斗声——那是董父的住处。董生贴着墙听,只听有人怒喝:“叫你儿子出来受死,就饶你一命!”接着是鞭打声和父亲不断的呻吟。董生抄起长矛就要冲出去,佟客拦住他:“这一去恐怕活不成,得想个万全之策。”董生慌忙请教,佟客说:“强盗点名找你,定要置你于死地。你没有其他亲人,该先向妻子交代后事,我去替你叫醒仆人戒备。”董生点头,进屋告诉妻子,妻子拽着他的衣服哭起来。董生的勇气顿时消散,夫妻俩躲到楼上找弓箭防身。正慌作一团,忽听佟客在屋檐上笑道:“强盗走啦!”举灯一看已不见人影。董生战战兢兢出门,发现父亲刚从邻居家喝酒回来,提着灯笼进门,只有院前多了些草灰烧过的痕迹——这才明白佟客是奇人。
(异史氏说:忠孝本是血性,但古往今来那些不能为君父赴死的臣子,起初难道没有过持刀而去的壮心?不过是转念间犹豫误事罢了。当年解缙和方孝孺约定同死,结果食言;谁知他回家后,是不是听了妻子哭诉就变卦了呢?)
县里有个捕快,有次几天没回家,妻子就和地痞私通。他回来时撞见那男人从房里溜走,厉声逼问妻子,妻子抵赖。后来他在床头发现那人的东西,妻子只得跪地哭求。捕快暴怒,扔绳子逼她上吊。妻子请求盛装再死,捕快同意了。她在屋里梳妆,他在外喝酒催促。等妻子穿着华服含泪出来问:“你真忍心让我死吗?”捕快厉声呵斥。妻子回房正要系绳,他突然摔杯大喊:“呸!回来吧!一顶绿帽子还不至于逼死人!”于是夫妻和好如初。这类人就像前面说的大官一样可笑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