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诗谳
青州居民范小山,贩笔为业,行贾未归。四月间,妻贺氏独居,夜为盗所杀。是夜微雨,泥中遗诗扇一柄,乃王晟之赠吴蜚卿者。晟,不知何人;吴,益都之素封,与范同里,平日颇有佻达之行,故里党共信之。郡县拘质,坚不伏,惨被械梏,诬以成案;驳解往复,历十余官,更无异议。
吴亦自分必死,嘱其妻罄竭所有,以济茕独。有向其门诵佛千者,给以絮裤;至万者絮袄。于是乞丐如市,佛号声闻十余里。因而家骤贫,惟日货田产以给资斧。阴赂监者使市鸩,夜梦神人告之曰:“子勿死,曩日‘外边凶’,目下‘里边吉’矣。”再睡又言,以是不果死。
未几,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,录囚至吴,若有所思。因问:“吴某杀人,有何确据?”范以扇对。先生熟视扇,便问:“王晟何人?”并云不知。又将爰书细阅一过,立命脱其死械,自监移之仓。范力争之,怒曰:“尔欲妄杀一人便了却耶?抑将得仇人而甘心耶?”众疑先生私吴,俱莫敢言。
先生标朱签,立拘南郭某肆主人。主人惧,莫知所以。至则问曰:“肆壁有东莞李秀诗,何时题耶?”答云:“旧岁提学案临,有日照二三秀才,饮醉留题,不知所居何里。”遂遣役至日照,坐拘李秀。数日秀至,怒曰:“既作秀才,奈何谋杀人?”秀顿首错愕,曰:“无之!”先生掷扇下,令其自视,曰:“明系尔作,何诡托王晟?”秀审视,曰:“诗真某作,字实非某书。”曰:“既知汝诗,当即汝友。谁书者?”秀曰:“迹似沂州王佐。”乃遣役关拘王佐。佐至,呵问如秀状。佐供:“此益都铁商张成索某书者,云晟其表兄也。”先生曰:“盗在此矣。”执成至,一讯遂伏。
先是成窥贺美,欲挑之恐不谐。念托于吴,必人所共信,故伪为吴扇,执而往。谐则自认,不谐则嫁名于吴,而实不期至于杀也。逾垣入逼妇;妇因独居,常以刃自卫。既觉,捉成衣,操刀而起。成惧夺其刀。妇力挽。令不得脱,且号。成益窘,遂杀之,委扇而去。
三年冤狱,一朝而雪,无不诵神明者。吴始语“里边吉”乃“周”字也。然终莫解其故。后邑绅乘间请之,笑曰:“此最易知。细阅爱书,贺被杀在四月上旬,是夜阴雨,天气犹寒,扇乃不急之物,岂有忙迫之时,反携此以增累者,其嫁祸可知。向避雨南郭,见题壁诗与箑头之作,口角相类,故妄度李生,果因是而得真盗。”闻者叹服。
异史氏曰:“入之深者,当其无有有之用。词赋文章,华国之具也,而先生以相天下士,称孙阳焉。岂非入其中深乎?而不谓相士之道,移于折狱。《易》曰:‘知几其神。’先生有之矣。”
白话文
【青州有个叫范小山的居民,以卖笔为生,常年在外经商未归。四月里,他的妻子贺氏独自在家,夜里被强盗杀害。当晚下着小雨,泥地里留下一把题诗的扇子,上面写着王晟赠给吴蜚卿的字样。王晟身份不明;吴蜚卿则是益都的富户,与范小山同乡,平日行为轻浮,因此乡邻都认定是他作案。官府将吴蜚卿抓来审讯,他坚决不认罪,却惨遭酷刑,最终屈打成招。案子反复上报,经手十几名官员,无人提出异议。
吴蜚卿自认难逃一死,嘱咐妻子散尽家财救济孤苦。凡是对着他家门念佛千遍的,赏棉裤一条;念满万遍的赏棉袄一件。于是乞丐蜂拥而至,念佛声传到十几里外。吴家很快败落,只能变卖田产维持开销。吴蜚卿暗中贿赂狱卒想买毒药自尽,夜里却梦见神人对他说:“别急着死,往日是‘外边凶’,眼下要‘里边吉’了。”再睡时又听到同样的话,他便放弃了寻死。
不久,周元亮先生到青州任职,复审囚犯时见到吴蜚卿,若有所思。他问:“判定吴某杀人,有什么确凿证据?”范小山呈上扇子。周先生仔细端详扇面后问:“王晟是谁?”众人都答不上来。他又细读案卷,随即下令卸下吴蜚卿的死刑镣铐,将其从死囚牢转到普通监仓。范小山激烈反对,周先生怒斥道:“你是想随便杀个人结案,还是非要揪出真凶才甘心?”众人怀疑周先生偏袒吴某,都不敢吭声。
周先生发下红色拘票,火速传唤城南某店铺老板。店主惶恐不安地被带来,周先生问:“你家店墙上有首东莞李秀的诗,是什么时候题的?”店主答:“去年学政大人巡查时,几个日照县的秀才喝醉后题的,不知道他们住哪里。”衙门立刻派人到日照县拘捕李秀。几日后李秀到案,周先生厉声呵斥:“身为秀才,为何谋害人命?”李秀叩头喊冤,周先生扔下扇子让他辨认:“这明明是你的诗,为何冒充王晟所作?”李秀细看后说:“诗确实是我写的,但字迹不是我写的。”周先生追问:“既然认得你的诗,题字者必是你朋友。谁写的?”李秀答:“看笔迹像是沂州王佐。”差役又火速捉来王佐。审讯时王佐供认:“这是益都铁商张成求我写的,他说王晟是他表兄。”周先生拍案道:“真凶就是张成!”张成一到,立刻认罪。
原来张成早垂涎贺氏美色,想勾搭又怕失败。他盘算着冒充吴蜚卿——毕竟吴某风流名声在外,人们容易轻信。于是伪造了吴的扇子前去试探:若得手就自报家门,若失手就嫁祸给吴蜚卿,压根没打算杀人。那夜他翻墙进屋胁迫贺氏,不料独居的贺氏常备匕首防身。贺氏惊醒后抓住张成衣襟,持刀反抗。张成夺刀时,贺氏死死揪住他不放,高声呼救。张成慌乱之下杀人灭口,仓皇逃走时遗落了扇子。
历时三年的冤案终于昭雪,百姓无不称赞周先生神明。吴蜚卿这才悟出“里边吉”合起来正是“周”字。但众人始终不明白破案关键。后来乡绅私下请教,周先生笑道:“其实很简单。我细看案卷发现,贺氏死于四月初,当晚阴雨寒冷,扇子根本用不上。凶手匆忙作案,怎会特意带扇子增加累赘?明显是栽赃。先前我在城南避雨时,看到墙上的题诗与扇面诗风格相似,于是猜测出自李秀之手,果然顺藤摸瓜抓住了真凶。”听者无不叹服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