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丑狐
穆生,长沙人,家清贫,冬无絮衣。一夕枯坐,有女子入,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,笑曰:“得毋寒乎?”生惊问之,曰:“我狐仙也。怜君枯寂,聊与共温冷榻耳。”生惧其狐,而厌其丑,大号。女以元宝置几上,曰:“若相谐好,以此相赠。”生悦而从之。床无裀褥,女代以袍。将晓,起而嘱曰:“所赠可急市软帛作卧具,余者絮衣作馔足矣。倘得永好,勿忧贫也。”遂去。
生告妻,妻亦喜,即市帛为之缝纫。女夜至,见卧具一新,喜曰:“君家娘子劬劳哉!”留金以酬之。从此至无虚夕。每去,必有所遗。年余,屋庐修洁,内外皆衣文锦绣,居然素封。女赂贻渐少,生由此心厌之,聘术士至,画符于门。女啮折而弃之,入指生曰:“背德负心,至君已极!然此奈何我!若相厌薄,我自去耳。但情义既绝,受于我者须要偿也!”忿然而去。
生惧,告术士。术士作坛,陈设未已,忽颠地下,血流满颊;视之,割去一耳。众大惧奔散,术士亦掩耳窜去。室中掷石如盆,门窗釜甑,无复全者。生伏床下,蓄缩汗耸。俄见女抱一物入,猫首猧尾,置床前,嗾之曰:“嘻嘻!可嚼奸人足。”物即龁履,齿利于刃。生大惧,将屈藏之,四肢不能动。物嚼指爽脆有声。生痛极哀祝,女曰:“所有金珠,尽出勿隐。”生应之。女曰:“呵呵!”物乃止。生不能起,但告以处。女自往搜括,珠钿衣服之外,止得二百余金。女少之,又曰:“嘻嘻!”物复嚼。生哀鸣求恕。女限十日偿金六百,生诺之,女乃抱物去。
久之,家人渐聚,从床下曳生出,足血淋漓,丧其二指。视室中财物尽空,惟当年破被存焉;遂以覆生令卧。又惧十日复来,乃货婢鬻衣,以足其数。至期女果至,急付之,无言而去。自此遂绝。生足创,医药半年始愈,而家清贫如初矣。
狐适近村于氏。于业农家不中资,三年间援例纳粟,夏屋连蔓,所衣华服半生家物。主见之,亦不敢问。偶适野,遇女于途,长跪道左。女无言,但以素巾裹五六金,遥掷之,反身径去。后于氏早卒,女犹时至其家,家中金帛辄亡去。于子睹其来,拜参之,遥祝:“父即去世,儿辈皆若子,纵不抚恤,何忍坐令贫也?”女去,遂不复至。
异史氏曰:“邪物之来,杀之亦壮;而既受其德,即鬼物不可负也。既贵而杀赵孟,则贤豪非之矣。夫人非其心之所好,即万锺何动焉。观其见金色喜,其亦利之所在,丧身辱行而不惜者欤?伤哉贪人,卒取残败!”

白话文

长沙有个叫穆生的,家境贫寒,冬天连棉衣都没有。一天晚上,他正独自呆坐,忽然有个女子推门进来。她衣着华丽,但相貌黝黑丑陋,笑着问:“你不冷吗?”穆生吃惊地问她是谁。女子说:“我是狐仙,可怜你孤单寂寞,来和你暖暖被窝。”穆生既怕她是狐狸精,又嫌她丑陋,吓得大叫。女子拿出一个元宝放在桌上,说:“你要是和我相好,这个就送给你。”穆生见钱眼开,答应了。床上没有被褥,女子就用袍子代替。天快亮时,她起身嘱咐穆生:“这些银子赶紧去买些绸缎做被褥,剩下的可以做棉衣和饭菜。要是能长久相好,就不用担心受穷了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
穆生把这事告诉妻子,妻子也很高兴,马上买了绸缎缝制被褥。当晚女子再来,见到崭新的被褥,高兴地说:“你家娘子辛苦了!”又留下银两酬谢。从此女子每晚都来,每次离开都会留下些财物。一年后,穆生家房子翻修一新,里外穿戴都是绫罗绸缎,俨然成了富户。后来女子给的财物渐渐少了,穆生就开始嫌弃她,请来道士在门上画符驱赶。女子把符咒咬断扔掉,进来指着穆生骂道:“忘恩负义到你这地步也是少见!不过这符咒奈何不了我!既然你厌弃我,我走就是。但既然恩断义绝,你得把从我这儿拿的都还回来!”说完愤然离去。

穆生害怕,又去找道士。道士刚设好法坛,突然摔倒,满脸是血——原来被割掉了一只耳朵。众人吓得四散奔逃,道士也捂着耳朵跑了。接着屋里石头乱飞,门窗锅碗全被砸烂。穆生躲在床下瑟瑟发抖。不一会儿,女子带着个怪物进来,那怪物猫头狗尾,女子把它放在床前,命令道:“嘻嘻!去咬那个负心汉的脚!”怪物立刻撕咬穆生的鞋,牙齿比刀还锋利。穆生惊恐地想蜷缩起来,却动弹不得。怪物咬断他的脚趾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穆生疼得哀求,女子说:“把拿我的金银珠宝都交出来,不许藏私!”穆生赶紧答应。女子喊了声“呵呵”,怪物才停口。穆生爬不起来,只好老实交代藏钱的地方。女子搜遍屋子,除了珠宝首饰衣物,只找到二百多两银子。嫌少,又喊“嘻嘻”,怪物继续撕咬。穆生哀嚎求饶,女子限期十天还六百两银子,穆生连忙答应,女子这才带着怪物离开。

过了好久,家人才敢回来,从床下拖出穆生,见他双脚鲜血淋漓,被咬掉了两根脚趾。屋里财物被洗劫一空,只剩下当年的破被子,家人用它裹着穆生躺下。又怕十天后女子再来,只好变卖婢女衣物凑钱。到期女子果然来了,穆生赶紧把钱交给她,女子二话不说就走了,从此再没出现。穆生脚上的伤医治半年才好,家境又回到了从前的一贫如洗。

后来这狐仙嫁给了邻村于家。于家本是普通农户,三年里却靠捐钱买了功名,盖起大宅院,穿的衣服多半是穆生家原来的。穆生见到也不敢问。有次穆生在野外遇见那女子,跪在路边行礼。女子没说话,只用白手帕包了五六两银子远远扔给他,转身就走。后来于某早逝,女子还常去于家,每次去于家就会丢金银财物。于某的儿子见她就跪拜,远远祷告说:“父亲虽然去世,我们兄弟都像您的儿子,就算不照顾,怎忍心看我们受穷?”女子从此再没出现。

异史氏评论说:邪祟上门,斩杀也算壮举;但既然受过恩惠,就算是鬼也不该辜负。富贵后就杀害恩人,连贤士豪杰都会谴责。人若不是真心喜爱,就算给万贯家财也不会动心。看那见钱眼开的嘴脸,不正是利令智昏,连身败名裂都不顾了吗?贪心的人啊,最终自食苦果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