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嫦娥
太原宗子美,从父游学,流寓广陵。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。一日父子过红桥,遇之,固请过诸其家,瀹茗共话。有女在旁,殊色也。翁亟赞之,妪顾宗曰:“大郎温婉如处子,福相也。若不鄙弃,便奉箕帚,如何?”翁笑,促子离席,使拜媪曰:“一言千金矣!”先是妪独居,女忽自至,告诉孤苦。问其小字,则名嫦娥。妪爱而留之,实将奇货居之也。
时宗年十四,睨女窃喜,意翁必媒定之,而翁归若忘,心灼热,隐以白母。翁笑曰:“曩与贪婆子戏耳。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,此何可易言!”逾年翁媪并卒。子美不能忘情嫦娥,服将阕,托人示意林妪。妪初不承,宗忿曰:“我生平不轻折腰,何媪视之不值一钱?若负前盟,须见还也!”妪乃云:“曩或与而翁戏约,容有之。但无成言,遂都忘却。今既云云,我岂留嫁天王耶?要日日装束,实望易千金,今请半焉可乎?”宗自度难办,亦遂置之。
适有寡媪僦居西邻,有女及笄,小名颠当。偶窥之,雅丽不减嫦娥。向慕之,每以馈遗阶进;久而渐熟,往往送情以目,而欲语无间。一夕逾垣乞火,宗喜挽之,遂相燕好。约为嫁娶,辞以兄负贩未归。由此蹈隙往来,形迹周密。
一日偶经红桥,见嫦娥适在门内,疾趋过之。嫦娥望见,招之以手,宗驻足;女又招之,遂入。女以背约让宗,宗述其故。女入室,取黄金一铤付之,宗不受,辞曰:“自分水与卿绝,遂他有所约。受金而为卿谋,是负人也;受金而不为卿谋,是负卿也:诚不敢有所负。”女良久曰:“君所约,妾颇知之。其事必无成;即成之,妾不怨君之负心也。其速行,媪将至矣。”宗仓卒无以自主,受之而归。
隔夜告之颠当,颠当深然其言,但劝宗专心嫦娥。宗不语。颠当愿下之,而宗乃悦。即遣媒纳金林妪,妪无辞,以嫦娥归宗。入门后,悉述颠当言,嫦娥微笑,阳怂恿之。宗喜,急欲一白颠当,而颠当迹久绝。嫦娥知其为己,因暂归宁,故予之间,嘱宗窃其佩囊。已而颠当果至,与商所谋,但言勿急。及解衿狎笑,胁下有紫荷囊,将便摘取。颠当变色起曰:“君与人一心,而与妾二!负心郎!请从此绝。”宗曲意挽解,不听竟去。一日过其门探察之,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,颠当子母迁去已久,影灭迹绝,莫可问讯。
宗自娶嫦娥,家暴富,连阁长廊,弥亘街路。嫦娥善谐谑,适见美人画卷,宗曰:“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,但不曾见飞燕、杨妃耳。”女笑曰:“若欲见之,此亦何难。”乃执卷细审一过,便趋入室,对镜修妆,效飞燕舞风,又学杨妃带醉。长短肥瘦,随时变更;风情态度,对卷逼真。方作态时,有婢自外至,不复能识,惊问其僚;复向审注,恍然始笑。宗喜曰:“吾得一美人,而千古之美人,皆在床闼矣!”

白话文

太原有个叫宗子美的年轻人,跟随父亲在外游学,寄居在扬州。他父亲和红桥下一位姓林的老太太素有交情。一天,父子俩路过红桥遇见林老太,她热情邀请他们到家里喝茶叙话。当时有个姑娘站在一旁,长得极为标致。宗父连连称赞,老太太看着宗子美说:”大少爷温润如玉,像个大家闺秀,是个有福之人。要是不嫌弃,就把这丫头许配给你当媳妇如何?”宗父笑着催促儿子离座行礼,让他拜谢老太太:”您这话可值千金啊!”

原来老太太独自居住,这姑娘突然自己找上门来,诉说孤苦身世。问她名字,自称叫嫦娥。老太太很喜欢就把她留下了,其实是想把她当摇钱树。

当时宗子美才十四岁,偷瞄着姑娘暗自欢喜,以为父亲一定会正式提亲。谁知父亲回家后像忘了这事,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悄悄告诉了母亲。父亲知道后笑着说:”那不过是和贪财老太婆开的玩笑。她不知要把这姑娘卖多少钱呢,这事哪有这么简单!”过了一年多,父母相继去世。宗子美念念不忘嫦娥,守丧期满后托人向林老太提亲。老太太起初不认账,宗生气地说:”我这辈子从没低声下气过,您怎么把我看得一文不值?要是不认之前的约定,就把东西还我!”老太太这才说:”当初可能和你父亲开过玩笑,但没正式定亲,后来都忘了。现在既然你这么说,我难道要把姑娘留着嫁给皇帝吗?不过她每天梳妆打扮,本指望卖个千两黄金,现在只要你五百两行不行?”宗子美估算自己拿不出这么多钱,只好作罢。

恰好有位寡居的老太太租住在西边邻院,有个刚成年的女儿叫颠当。宗子美偶然看见,发现她清秀艳丽不输嫦娥。心生爱慕后,经常借着送东西套近乎;时间久了渐渐熟络,常常眉目传情,只是找不到机会表白。有天晚上颠当翻墙来借火种,宗子美欣喜地拉住她,两人就好上了。商量婚嫁时,颠当推辞说哥哥外出经商还没回来。从此他俩逮着机会就偷偷约会,行事十分隐秘。

一天宗子美路过红桥,看见嫦娥正好站在门内,赶紧快步走过。嫦娥望见他,伸手招呼,他停下脚步;姑娘又招手,他就进去了。嫦娥责备他违背婚约,宗子美解释了原因。她进屋拿出一个金元宝给他,宗不肯收,推辞道:”本以为和你缘分已尽,就另有所爱。要是收了钱帮你办事,对不起她;收了钱不办事,又对不起你:我实在不敢辜负任何人。”嫦娥沉默许久说:”你相好的事我早知道。这事成不了;就算成了,我也不会怪你负心。快走吧,老太太要回来了。”宗子美仓促间没了主意,拿着金子回家了。

隔天他把这事告诉颠当,颠当十分赞同嫦娥的话,反倒劝他专心对待嫦娥。宗子美没吭声。直到颠当表示愿意做小,他才高兴起来。随即派人送聘金给林老太,老太太没再推辞,把嫦娥嫁了过来。过门后,宗子美把颠当的话全告诉了嫦娥,嫦娥听了只是微笑,假装怂恿他纳妾。宗子美很高兴,急着想告诉颠当,可她早已没了踪影。嫦娥知道她是躲着自己,就假装回娘家,故意给两人制造机会,临走嘱咐宗子美偷取颠当的荷包。后来颠当果然来了,宗和她商量纳妾的事,她只说别急。等到解开衣带亲热时,发现她腋下挂着紫色荷包,正要顺手摘取。颠当突然变脸起身:”你和人家一条心,对我却三心二意!负心汉!咱们到此为止。”宗子美百般挽留解释,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有一天宗子美去她家打听,发现早已搬走,换了江南来的租客,母女俩消失得无影无踪,无处寻访。

宗子美自从娶了嫦娥,突然暴富,楼阁相连的宅院占据了整条街。嫦娥生性幽默,有次看到美人画卷,宗子美说:”我觉得像你这么美的举世无双,只可惜没见过赵飞燕、杨贵妃。”她笑道:”想见她们有什么难。”就拿过画卷仔细端详片刻,进屋对着镜子打扮起来,时而模仿赵飞燕迎风起舞,时而学杨贵妃醉态可掬。体态胖瘦变化随心,风情姿态与画中一模一样。正演得起劲时,有个丫鬟从外面进来,愣是认不出女主人,惊慌地问同伴;再凑近细看,才恍然大悟笑出声。宗子美乐道:”我得到一个美人,就等于把古往今来的美人都娶回家啦!”

古文

一夜方熟寝,数人撬扉而入,火光射壁。女急起,惊言:“盗入!”宗初醒,即欲鸣呼。一人以白刃加颈,惧不敢喘。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,哄然而去。宗始号,家役毕集,室中珍玩,无少亡者,宗大悲,羅然失图,无复情地。告官追捕,殊无音息。
荏苒三四年,郁郁无聊,因假赴试入都。居半载,占验询察,无计不施。偶过姚巷,值一女子,垢面敝衣,羅儴如丐。停趾相之,乃颠当也。骇曰:“卿何憔悴至此?”答云:“别后南迁,老母即世,为恶人掠卖旗下,挞辱冻馁,所不忍言。”宗泣下,问:“可赎否?”曰:“难矣。耗费烦多,不能为力。”宗曰:“实告卿:年来颇称小有,惜客中资斧有限,倾装货马,所不敢辞。如所需过奢,当归家营办之。”女约明日出西城,相会丛柳下,嘱独往,勿以人从。宗曰:“诺。”次日早往,则女先在,袿衣鲜明,大非前状。惊问之,笑曰:“曩试君心耳,幸绨袍之意犹存。请至敝庐,宜必得当以报。”北行数武,即至其家,遂出肴酒,相与谈宴。宗约与俱归,女曰:“妾多俗累,不能从。嫦娥消息,固颇闻之。”宗急询其何所,女曰:“其行踪缥缈,妾亦不能深悉。西山有老尼,一目眇,问之当自知。”遂止宿其家。
天明示以径。宗至其处,有古寺周垣尽颓,丛竹内有茅屋半间,老尼缀衲其中。见客至,漫不为礼。宗揖之,尼始举头致问。因告姓氏,即白所求。尼曰:“八十老瞽,与世睽绝,何处知佳人消息?”宗固求之。乃曰:“我实不知。有二三戚属,来夕相过,或小女子辈识之,未可知。汝明夕可来。”宗乃出。次日再至,则尼他出,败扉扃焉。伺之既久,更漏已催,明月高揭,徘徊无计,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,则嫦娥在焉。宗喜极,突起,急揽其祛。嫦娥曰:“莽郎君!吓煞妾矣!可恨颠当饶舌,乃教情欲缠人。”宗曳坐,执手款曲,历诉艰难,不觉恻楚。女曰:“实相告:妾实姮娥被谪,浮沉俗间,其限已满;托为寇劫,所以绝君望耳。尼亦王母守府者,妾初谴时,蒙其收恤,故暇时常一临存。君如释妾,当为代致颠当。”宗不听,垂首陨涕。女遥顾曰:“姊妹辈来矣。”宗方四顾,而嫦娥已杳。宗大哭失声,不欲复活,因解带自缢。恍惚觉魂已出舍,伥伥靡适。俄见嫦娥来,捉而提之,足离于地;入寺,取树上尸推挤之,唤曰:“痴郎,痴郎!嫦娥在此。”忽若梦醒。少定,女恚曰:“颠当贱婢!害妾而杀郎君,我不能恕之也!”下山赁舆而归。既命家人治装,乃返身而出西城,诣谢颠当,至则舍宇全非,愕叹而返。窃幸嫦娥不知入门,嫦娥迎笑曰:“君见颠当耶?”宗愕然不能答。女曰:“君背嫦娥,乌得颠当?请坐待之,当自至。”未几颠当果至,仓皇伏榻下。嫦娥叠指弹之,曰:“小鬼头陷人不浅!”颠当叩头,但求赊死。嫦娥曰:“推人坑中,而欲脱身天外耶?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,须绣枕百幅、履百双,可从我去,相共操作。”颠当恭白:“但求分工,按时赍送。”女不许,谓宗曰:“君若缓颊,即便放却。”颠当目宗,宗笑不语,颠当目怒之。乃乞还告家人,许之,遂去。宗问其生平,乃知其西山狐也。买舆待之。

白话文

白话文翻译:

宗生夜里睡得正熟,忽然有几人撬门闯入,火光映照墙壁。嫦娥急忙起身,惊呼:“有贼!”宗生刚醒,正要喊叫,一人已将刀刃架在他脖子上,他吓得不敢出声。另一人抢过嫦娥背在背上,一群人哄闹着离去。宗生这才放声大哭,家仆们赶来时,屋内珍宝一件未少,他悲痛欲绝,六神无主。报官追查多年,毫无音讯。

三四年来,宗生郁郁寡欢,借进京赶考之机四处寻访。某日路过姚巷,遇见一个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如乞丐的女子,细看竟是颠当。他惊问:“你怎么沦落至此?”颠当答:“分别后南迁,母亲去世,我被恶人卖到旗人府中,挨打受冻,苦不堪言。”宗生流泪问能否赎她,颠当摇头:“花费巨大,我无力筹措。”宗生毅然道:“这些年我薄有积蓄,愿倾尽所有赎你。若不够,我回家再筹。”颠当约他次日独往西城柳林相见。

次日宗生赶到,见颠当衣着光鲜,全然不似昨日模样。颠当笑道:“昨日试探你是否念旧情。请随我来,必有所报。”她引宗生到家,设宴款待。宗生邀她同归,颠当推辞:“我俗务缠身,但知嫦娥下落——西山有位独眼老尼,问她便知。”宗生留宿一夜,天亮按指引寻至荒寺,见一老尼正在补衣。老尼冷淡道:“我八十老朽,怎知世事?”经宗生再三恳求,她才说:“明晚有亲友来访,或有人知晓。你再来。”

次日宗生苦等至深夜,忽见嫦娥随几名女子进寺。他狂喜冲上前拉住嫦娥衣袖。嫦娥嗔怪:“鲁莽郎君!定是颠当多嘴,教你纠缠不休。”宗生倾诉思念之苦,嫦娥坦白:“我实是谪仙嫦娥,劫数已满,假扮遭劫只为断你念想。老尼是王母守府人,对我有恩,故常来探望。你若放手,我愿成全你与颠当。”宗生不肯,低头落泪。嫦娥忽指远处:“姐妹们来了!”宗生回头,嫦娥已消失无踪。他痛不欲生,解带自缢,恍惚中魂魄离体。

忽见嫦娥赶来,将他魂魄提起,带回寺中推入尸身。嫦娥笑骂:“痴人!我在这儿呢!”宗生如梦初醒。嫦娥怒道:“颠当这贱婢险些害死你!”二人下山归家后,宗生借口道谢再访颠当,却见宅院全无。回家时嫦娥笑问:“见到颠当了?”宗生愕然。嫦娥说:“你背着我找她,她岂敢现身?等着吧。”不久颠当仓皇跪地求饶。嫦娥罚她绣百幅枕套、百双鞋履以备天仙出嫁。颠当哀求分工完成,嫦娥不允,示意宗生求情。宗生笑而不语,颠当瞪他。最终嫦娥准她回家收拾,宗生才知她是西山狐仙,备车等候。

古文

次日果来,遂俱归。然嫦娥重来,恒持重不轻谐笑。宗强使狎戏,惟密教颠当为之。颠当慧绝,工媚。嫦娥乐独宿,每辞不当夕。一夜漏三下,犹闻颠当房中,吃吃不绝。使婢窃听之,婢还,不以告,但请夫人自往。伏窗窥之,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,宗拥抱,呼以嫦娥。女哂而退。未几,颠当心暴痛,急披衣,曳宗诣嫦娥所,入门便伏。嫦娥曰:“我岂医巫厌胜者?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。”颠当顿首,但言知罪。女曰:“愈矣。”遂起,失笑而去。颠当私谓宗:“吾能使娘子学观音。”宗不信,因戏相赌。嫦娥每趺坐,眸含若瞑。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;自乃垂发合掌,侍立其侧,樱唇半启,瓠犀微露,睛不少瞬。宗笑之。嫦娥开目问之,颠当曰:“我学龙女侍观音耳。”嫦娥笑骂之,罚使学童子拜。颠当束发,遂四面朝参之,伏地翻转,逞诸变态,左右侧折,袜能磨乎其耳。嫦娥解颐,坐而蹴之。颠当仰首,口衔凤钩,微触以齿。嫦娥方嬉笑间,忽觉媚情一缕,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,意荡思淫,若不自主。乃急敛神,呵曰:“狐奴当死!不择人而惑之耶?”颠当惧,释口投地。嫦娥又厉责之,众不解。嫦娥谓宗曰:“颠当狐性不改,适间几为所愚。若非夙根深者,堕落何难!”自是见颠当,每严御之。颠当惭惧,告宗曰:“妾于娘子一肢一体,无不亲爱,爱之极,不觉媚之甚。谓妾有异心,不惟不敢,亦不忍。”宗因以告嫦娥,嫦娥遇之如初。然以狎戏无节,数戒宗,宗不听;因而大小婢妇,竞相狎戏。一日,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。二人以目会意,赚婢懈骨作酣态,两手遽释,婢暴颠墀下,声如倾堵。众方大哗;近抚之,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。众大惧,急白主人。嫦娥惊曰:“祸作矣!我言如何哉!”往验之,不可救。使人告其父。父某甲,素无行,号奔而至,负尸入厅事,叫骂万端。宗闭户惴恐,莫知所措。嫦娥自出责之,曰:“主郎虐婢至死,律无偿法;且邂逅暴殂,焉知其不再苏?”甲噪言:“四支已冰,焉有生理!”嫦娥曰:“勿哗。纵不活,自有官在。”乃入厅事抚尸,而婢已苏,抚之随手而起。嫦娥返身怒曰:“婢幸不死,贼奴何得无状!可以草索絷送官府!”甲无词,长跪哀免。嫦娥曰:“汝既知罪,姑免究处。但小人无赖,反复何常,留汝女终为祸胎,宜即将去。原价如干数,当速措置来。”遣人押出,俾浼二三村老,券证署尾。已,乃唤婢至前,使甲自问之:“无恙乎?”答曰:“无恙。”乃付之去。已,遂召诸婢,数责遍扑。又呼颠当,为之厉禁。谓宗曰:“今而知为人上者,一笑颦亦不可轻。谑端开之自妾,而流弊遂不可止。凡哀者属阴,乐者属阳;阳极阴生,此循环之定数。婢子之祸,是鬼神告之以渐也。荒迷不悟,则倾覆及之矣。”宗敬听之。颠当泣求拔脱。嫦娥乃掐其耳,逾刻释手,颠当怃然为间,忽若梦醒,据地自投,欢喜欲舞。由此闺阁清肃,无敢哗者。婢至其家,无疾暴死。甲以赎金莫偿,渔村老代求怜恕,许之;又以服役之情,施以材木而去。宗常患无子。嫦娥腹中忽闻儿啼,遂以刃破左胁出之,果男;无何,复有身,又破右胁而出一女。男酷类父,女酷类母,皆论昏于世家。异史氏曰:“阳极阴生,至言哉!然室有仙人,幸能极我之乐,消我之灾,长我之生,而不我之死。是乡乐,老焉可矣,而仙人顾忧之耶?天运循环之数,理固宜然;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,又何以为解哉?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,每曰:‘作一日仙人,而死亦无憾。’我不复能笑之也。”

白话文

第二天那人果然来了,他们便一同回家。然而嫦娥回来后,举止端庄,不再轻易说笑。宗子美强行与她亲昵,她只暗中让颠当代为周旋。颠当聪慧绝顶,擅长媚态。嫦娥喜欢独自就寝,每每推辞不与丈夫同房。一天夜里三更时分,还听见颠当房中传出阵阵笑声。宗子美派丫鬟去偷听,丫鬟回来却不禀报,只请夫人亲自去看。嫦娥悄悄靠近窗户窥视,只见颠当浓妆艳抹扮作自己的模样,宗子美正搂着她,口口声声喊着“嫦娥”。嫦娥微微一笑,转身离去。没过多久,颠当突然心口剧痛,慌忙披衣起床,拉着宗子美直奔嫦娥房中,一进门就跪倒在地。嫦娥说:“我难道是靠巫术害人的神婆?你这是要学西施捧心作态吧。”颠当连连磕头,只说自己知罪。嫦娥说:“好了。”颠当立刻起身,噗嗤一笑跑了。

后来颠当私下对宗子美说:“我能让娘子学观音菩萨。”宗子美不信,两人便打赌取乐。每当嫦娥盘腿打坐闭目养神时,颠当就悄悄把插着柳枝的玉瓶放在几案上,自己则披散头发合掌而立,站在嫦娥身旁,樱唇微启,皓齿半露,眼睛一眨不眨。宗子美看得直笑。嫦娥睁眼询问,颠当说:“我在学龙女侍奉观音呢。”嫦娥笑骂着罚她学童子拜观音。颠当束起头发,向四方跪拜,又伏地翻滚,摆出各种姿态,时而左右折腰,袜子几乎蹭到耳朵。嫦娥被逗乐了,坐着用脚轻踢她。颠当仰起头,用牙齿轻咬嫦娥的绣鞋。嫦娥正笑着,忽然感到一丝媚意从脚底直窜心窝,顿时情欲荡漾,几乎不能自持。她急忙定神呵斥:“狐媚子找死!也不看看对象就乱迷惑人?”颠当吓得松口伏地。嫦娥又厉声责骂,众人都不明就里。嫦娥对宗子美说:“颠当狐性难改,刚才我差点着了她的道。要不是根基深厚,堕落还不是一瞬间的事!”从此她对颠当严加管束。颠当又羞又怕,向宗子美表白:“我对娘子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充满敬爱,正因为爱到极致,才不自觉地过分亲昵。要说我有二心,不仅不敢,更是不忍。”宗子美转告嫦娥,嫦娥待她如初。

但因众人嬉戏无度,嫦娥多次告诫宗子美,他却置若罔闻。于是上至婢女下至仆妇,都终日嬉闹。一天,两个丫鬟架着另一个婢女扮杨贵妃,互相使眼色后突然松手,“杨妃”猛摔在台阶下,声响如墙倒塌。众人惊呼着去扶,发现她已气绝身亡。全家惊恐万分,急忙禀告主人。嫦娥叹息道:“出事了!我说什么来着?”查看后发现救不活了,只得通知婢女的父亲。这父亲本是市井无赖,嚎哭着冲进来,把尸体拖进大厅百般辱骂。宗子美吓得关门发抖,不知所措。嫦娥挺身而出斥责道:“主人纵使虐待婢女致死,依法也无须偿命!况且她是意外猝死,怎知不会复活?”无赖嚷道:“人都冰凉了,还能活?”嫦娥喝道:“别吵!就算真死了,还有官府公断。”她走进大厅抚摸尸体,婢女竟随即苏醒。嫦娥转身怒道:“幸好婢女没死,你这无赖还敢撒野!拿草绳捆了送官!”无赖哑口无言,跪地求饶。嫦娥说:“你既知罪,暂且饶你。但你这等刁民反复无常,留你女儿终究是祸患,立刻带她走!原价多少,速去筹钱来!”她派人押着无赖出去,找了几位村民作证立契。事后,嫦娥召集所有婢女,挨个责打惩戒。又把颠当叫来,严令禁止媚惑。她对宗子美说:“如今才知道,身居上位者连一笑一颦都不可轻忽。戏谑之风由我而起,流弊竟难以遏制。悲哀属阴,欢乐属阳,阳极阴生,这是天道循环。婢女之祸,正是鬼神给我们的警告。若再执迷不悟,家破人亡就在眼前。”宗子美肃然聆听。颠当哭着乞求解脱,嫦娥掐住她耳朵,片刻后松手,颠当恍惚间如梦初醒,跪地叩首,欢喜得手舞足蹈。自此家中秩序井然,无人再敢喧哗。

那婢女回家后无病暴亡,无赖因没钱赎身,央求村民担保求情,嫦娥应允;又念其曾服役的情分,施舍了棺材了事。宗子美常忧心无子嗣,嫦娥忽然腹中传出婴儿啼声,她竟用刀划开左肋取出个男婴;不久再次怀孕,又从右肋剖出个女婴。男孩酷似父亲,女孩极像母亲,后来都与世家大族联姻。

异史氏评道:“‘阳极阴生’,真是至理!然而家有仙人,既能让我享尽欢乐,又能消灾延寿,唯独不让我死。这般仙境,终老于此有何不可?仙人何必忧虑?天道循环本是常理,可世间那些终生困顿不得通达的人,又该作何解释?从前宋人求仙不得,常说:‘做一日神仙,死也无憾。’如今我再不敢笑话他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