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·刘姓
邑刘姓,虎而冠者也。后去淄居沂,习气不除,乡人咸畏恶之。有田数亩,与苗某连垄。苗勤,田畔多种桃。桃初实,子往攀摘,刘怒驱之,指为己有,子啼而告诸父。父方骇怪,刘已诟骂在门,且言将讼。苗笑慰之。怒不解,忿而去。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,刘持状入城,适与之遇。以同乡故相熟,问:“作何干?”刘以告,李笑曰:“子声望众所共知;我素识苗甚平善,何敢占骗?将毋反言之也!”乃碎其词纸,曳入肆,将与调停。刘恨恨不已,窃肆中笔,复造状藏怀中,期以必告。未几苗至,细陈所以,因哀李为之解免,言:“我农人,半世不见官长。但得罢讼,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。”李呼刘出,告以退让之意。刘又指天画地,叱骂不休,苗惟和色卑词,无敢少辩。
既罢,逾四五日,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,李为惊叹。异日他适,见杖而来者俨然刘也。比至,殷殷问讯,且请顾临。李逡巡问曰:“日前忽闻凶讣,一何妄也?”刘不答,但挽入村,至其家,罗浆酒焉。乃言:“前日之传,非妄也。曩出门见二人来,捉见官府。问何事,但言不知。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,非怯见官长者,亦不为怖。从去至公廨,见南面者有怒容曰:“汝即某耶?罪恶贯盈,不自悛悔;又以他人之物,占为己有。此等横暴,合置铛鼎!’一人稽簿曰:‘此人有一善合不死。’南面者阅簿,其色稍霁,便云:‘暂送他去。’数十人齐声呵逐。余曰:‘因何事勾我来?又因何事遣我去?还祈明示。’吏持簿下,指一条示之。上记:崇祯十三年,用钱三百,救一人夫妇完聚。吏曰:‘非此,则今日命当绝,宜堕畜生道。’骇极,乃从二人出。二人索贿,怒告曰:‘不知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,专勒人财者,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?’二人乃不复言。送至村,拱手曰:‘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。’二人既去,入门遂苏,时气绝已隔日矣。”
李闻而异之,因诘其善行颠末。初,崇祯十三年,岁大凶,人相食。刘时在淄,为主捕隶。适见男女哭甚哀,问之,答云:“夫妇聚裁年余,今岁荒,不能两全,故悲耳。”少时,油肆前复见之,似有所争。近诘之,肆主马姓者便云:“伊夫妇饿将死,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;今又欲卖妇于我,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。此何要紧?贱则售之,否则已耳。如此可笑,生来缠人!”男子因言:“今粟如珠,自度非得三百数,不足供逃亡之费。本欲两生,若卖妻而不免于死,何敢焉?非敢言直,但求作阴骘行之耳。”刘怜之,便问马出几何。马言:“今日妇口,止直百许耳。”刘请勿短其数,且愿助以半价之资,马执不可。刘少负气,便谓男子:“彼鄙琐不足道,我请如数相赠。若能逃荒,又全夫妇,不更佳耶?”遂发囊与之。夫妻泣拜而去。刘述此事,李大加奖叹。
刘自此前行顿改,今七旬犹健。去年李诣周村,遇刘与人争,众围劝不能解,李笑呼曰:“汝又欲讼桃树耶?”刘茫然改容,呐呐敛手而退。
异史氏曰:“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。然翠石又醇谨,喜为善,未尝以富自豪,抑然诚笃君子也。观其解纷劝善,其生平可知矣。古云:‘为富不仁。’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?抑先富而后仁者耶?”

白话文

县城里有个姓刘的人,为人凶狠蛮横,就像戴着帽子的老虎。后来他从淄川搬到沂县居住,恶习不改,当地人都又怕他又讨厌他。他有几亩田,和苗某的地相邻。苗某很勤劳,在田边种了不少桃树。桃子刚结果时,刘家的孩子就去摘,刘某大怒,赶走孩子,声称桃树是自己的。孩子哭着告诉父亲。苗某正惊讶时,刘某已经上门辱骂,还扬言要告官。苗某笑着安慰他,刘某怒气不消,愤然离去。

当时同乡李翠石在沂县开当铺,刘某拿着状纸进城,正好遇见他。因为是同乡,彼此熟悉,李翠石问:“干什么去?”刘某说了缘由,李翠石笑道:“你的名声大家都知道;我认识的苗某一向老实,怎敢霸占骗人?恐怕是你说反了吧!”说完撕了状纸,拉他进铺子,要调解这事。刘某愤恨不已,偷偷拿了铺子里的笔,又写了一张状纸藏在怀里,打定主意要告官。不久苗某来了,详细说明了情况,求李翠石帮忙调解,说:“我是庄稼人,半辈子没见过官。只要不闹上公堂,几棵桃树哪敢非说是自己的。”李翠石把刘某叫出来,告诉他苗某愿意退让。刘某却指天画地,骂个不停,苗某只是低声下气赔笑脸,不敢辩解。

事情过后四五天,李翠石听说刘某死了,非常惊讶。后来有一天他出门,看见一个人拄着拐杖走来,竟然是刘某。到了跟前,刘某热情问候,还请他去家里坐。李翠石犹豫地问:“前几天突然听说你去世了,怎么是谣言?”刘某不答,拉他进村,到家后摆酒招待,这才说:“前几天传的消息不假。那天我出门看见两个人来,抓我去见官。我问什么事,他们只说不知道。我想自己进出衙门几十年,不怕见官,也不害怕。跟着他们到了公堂,见堂上官员怒容满面说:‘你就是某某?恶贯满盈,不知悔改;还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。像你这样横行霸道,该下油锅!’旁边一人查了簿子说:‘这人做过一件好事,可以不死。’官员看了簿子,脸色稍缓,说:‘先送他回去。’几十个人齐声呵斥赶我走。我说:‘为什么抓我来?又为什么放我走?请说清楚。’小吏拿着簿子下来,指着一行给我看。上面写着:崇祯十三年,花三百钱,救了一对夫妻团聚。小吏说:‘要不是这事,你今天就该死,还要投胎做畜生。’我吓坏了,跟着那两人出来。他们索要贿赂,我怒道:‘你们不知道我刘某在衙门混了二十年,专讹别人钱财,怎么敢向老虎要肉吃?’两人就不吭声了。送到村口,他们拱手说:‘这趟差事连口水都没喝到。’两人走后,我一进门就醒了,那时已经断气两天了。”

李翠石听了很惊奇,追问善事的经过。原来崇祯十三年时闹灾荒,人吃人。刘某当时在淄川当捕快。有天看见一对男女哭得很伤心,问他们,回答说:“结婚才一年多,赶上灾荒,活不下去了,所以伤心。”不久他又在油铺前见到他们,好像在争执。走近一问,油铺老板马某说:“这对夫妻快饿死了,天天跟我要麻渣活命;现在又想卖老婆给我。我家里已经买了十几口人了。这有什么要紧?价钱低就买,不然就算了。真是可笑,硬缠着人!”那男人说:“现在粮食贵如珍珠,我算着没有三百钱,不够逃荒的路费。本想两人都能活,要是卖了妻子还是活不成,我哪敢卖?不敢讨价还价,只求您行行好积点阴德。”刘某听了可怜他们,就问马某出多少钱。马某说:“现在买女人,顶多一百钱。”刘某请他别压价,自己愿意补贴一半,马某坚决不同意。刘某有点赌气,就对那男人说:“他小气不值一提,我按数给你钱。你们能逃荒,夫妻又不分开,不是更好吗?”于是掏钱给他们。夫妻俩哭着拜谢而去。刘某讲完这事,李翠石大大称赞了一番。

从此刘某洗心革面,现在七十岁了还很硬朗。去年李翠石去周村,遇见刘某和人争吵,众人劝不开。李翠石笑着喊:“你又要为桃树打官司吗?”刘某一愣,变了脸色,讪讪地住手退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