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章阿端
卫辉戚生,少年蕴藉,有气敢任。时大姓有巨第,白昼见鬼,死亡相继,愿以贱售。生廉其直购居之。而第阔人稀,东院楼亭,蒿艾成林,亦姑废置。家人夜惊,辄相哗以鬼。两月余,丧一婢。无何,生妻以暮至楼亭,既归得疾,数日寻毙。家人益惧,劝生他徙,生不听。而块然无偶,憭栗自伤。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。生怒,盛气襆被,独卧荒亭中,留烛以觇其异。久之无他,亦竟睡去。
忽有人以手探被,反复扪搎。生醒视之,则一老大婢,挛耳蓬头,臃肿无度。生知其鬼,捉臂推之,笑曰:“尊范不堪承教!”婢惭,敛手蹀躞而去。少顷,一女郎自西北隅出,神情婉炒,闯然至灯下,怒骂:“何处狂生,居然高卧!”生起笑曰:“小生此间之地主,候卿讨房税耳。”遂起,裸而捉之。女急遁,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,女既穷,便坐床上。近临之,对烛如仙,渐拥诸怀。女笑曰:“狂生不畏鬼耶?将祸尔死!”生强解裙襦,则亦不甚抗拒。已而自白曰:“妾章氏,小字阿端。误适荡子,刚愎不仁,横加折辱,愤悒夭逝,瘗此二十余年矣。此宅下皆坟冢也。”问:“老婢何人?”曰:“亦一故鬼,从妾服役。上有生人居,则鬼不安于夜室,适令驱君耳。”问:“扪搎何为?”笑曰:“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,其情可悯,然亦太不自量矣。要之:馁怯者,鬼益侮弄之,刚肠者不敢犯也。”听邻钟响断,着衣下床,曰:“如不见猜,夜当复至。”
入夕果至,绸缪益欢。生曰:“室人不幸殂谢,感悼不释于怀。卿能为我致之否?”女闻之益戚,曰:“妾死二十年,谁一置念忆者!君诚多情,妾当极力。然闻投生有地矣,不知尚在冥司否。”逾夕告生曰:“娘子将生贵人家。以前生失耳环,挞婢,婢自缢死,此案未结,以故迟留。今尚寄药王廊下,有监守者,妾使婢往行贿,或将来也。”生问:“卿何闲散?”曰:“凡枉死鬼不自投见,阎摩天子不及知也。”二鼓向尽,老婢果引生妻而至。生执手大悲,妻含涕不能言。女别去,曰:“两人可话契阔,另夜请相见也。”生慰问婢死事。妻曰:“无妨,行结矣。”上床偎抱,款若平生之欢。由此遂以为常。
后五日,妻忽泣曰:“明日将赴山东,乖离苦长,奈何!”生闻言,挥涕流离,哀不自胜。女劝曰:“妾有一策,可得暂聚。”共收涕询之。女请以钱纸十提,焚南堂杏树下,持贿押生者,俾缓时日,生从之。至夕妻至,曰:“幸赖端娘,今得十日聚。”生喜,禁女勿去,留与连床,暮以暨晓,惟恐欢尽。过七八日,生以限期将满,夫妻终夜哭。问计于女,女曰:“势难再谋。然试为之,非冥资百万不可。”生焚之如数。女来,喜曰:“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,初甚难,既见多金,心始摇。今已以他鬼代生矣。”自此,白日亦不复去,今生塞户牖,灯烛不绝。
白话文
卫辉有个姓戚的书生,年轻潇洒,性格豪爽。当时有个大户人家有座大宅院,因为大白天闹鬼,接连死了好几个人,愿意低价出售。戚生觉得价钱划算就买下来居住。宅院宽敞但人少,东院的楼台亭榭长满野草,也就闲置着。家里人夜里常受惊吓,总是吵嚷说有鬼。两个多月后,死了一个丫鬟。不久,戚生的妻子傍晚去东院亭子,回来就生了病,几天后就死了。家人更加害怕,劝戚生搬走,他不肯。独居的戚生寂寞凄凉,暗自伤心。仆人们又时常来报告怪异现象。戚生火了,索性抱着被子独自睡在荒亭里,点着蜡烛观察动静。很久没异常,就睡着了。
突然有人把手伸进被子,在他身上摸来摸去。戚生醒来一看,是个老仆妇,耳朵蜷曲,头发蓬乱,臃肿不堪。他知道是鬼,抓住胳膊推开她,笑着说:”您这副尊容我可受不了!”老仆妇羞惭地缩回手,小步走开了。不一会儿,一个漂亮姑娘从西北角走出来,神情娇媚,突然来到灯前骂道:”哪来的狂徒,竟敢在这儿睡觉!”戚生起身笑道:”我是这里的主人,专等你来收房租呢。”说着光着身子去抓她。姑娘急忙躲闪,戚生抢先跑到西北角挡住退路。姑娘无路可逃,就坐在床上。戚生走近细看,在烛光下美若天仙,便搂进怀里。姑娘笑道:”狂徒不怕鬼吗?会害死你的!”戚生强行解开她衣裙,她也不太抗拒。事后姑娘说:”我姓章,小名阿端,嫁错了人,他蛮横暴虐,我愤恨而死,埋在这儿二十多年了。这宅子下面全是坟墓。”戚生问那老仆妇是谁,阿端说:”也是个老鬼,伺候我的。上面住着活人,鬼在下面不安宁,刚才就是让她来赶你走的。”戚生问她为什么要摸人,阿端笑道:”这老婢女三十年没碰过男人了,情有可原,但也太不自量了。总之:胆小怕事的,鬼就爱捉弄;刚强的人,鬼就不敢欺负。”听到附近寺庙的钟声停了,她穿衣下床说:”要是不嫌弃,我夜里再来。”
晚上阿端果然来了,两人更加缠绵。戚生说:”我妻子不幸去世,我一直很悲痛。你能帮我找到她吗?”阿端听了更难过:”我死了二十年,从没人想念我!你真是多情,我一定尽力。不过听说她已经要去投胎了,不知还在不在阴间。”过了一夜,阿端告诉戚生:”你妻子要投生到富贵人家。因前世丢了耳环打了丫鬟,丫鬟上吊死了,这案子没结,所以耽搁着。现在暂住在药王廊下,有鬼差看守。我让老婢女去贿赂,或许能来。”戚生问:”你怎么这么自由?”阿端说:”凡是冤死的鬼,自己不报到,阎王也不会知道。”二更将尽,老仆妇果然领着戚生妻子来了。戚生握着她的手痛哭,妻子含泪说不出话。阿端告辞说:”你们好好叙旧,改天再见。”戚生问起丫鬟的事,妻子说:”没事,快解决了。”两人上床亲热,和生前一样恩爱。从此经常这样团聚。
五天后,妻子突然哭着说:”明天要去山东投胎了,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!”戚生听了泪如雨下。阿端劝道:”我有办法能让你们多聚几天。”两人擦泪询问。阿端让戚生准备十串纸钱,在南屋杏树下烧掉,用来贿赂押送的鬼差拖延时间。戚生照做了。当晚妻子来说:”多亏阿端,现在能团聚十天。”戚生很高兴,不让阿端走,三人同床共枕,日夜寻欢,唯恐欢乐短暂。过了七八天,眼看期限将至,夫妻俩整夜哭泣。向阿端求救,阿端说:”很难再想办法了。不过可以试试,需要百万冥钱。”戚生如数烧了。阿端来报喜:”我托人去说情,开始很困难,见了这么多钱才动心。现在已经找别的鬼代替投胎了。”从此阿端白天也不走了,戚生把门窗堵严,日夜点着灯。
古文
如是年余,女忽病,瞀闷懊憹,恍惚如见鬼状。妻抚之曰:“此为鬼病。”生曰:“端娘已鬼,又何鬼之能病?”妻曰:“不然。人死为鬼,鬼死为聻。鬼之畏聻,犹人之畏鬼也。生欲为聘巫医。曰:“鬼何可以人疗?邻媪王氏,今行术于冥间,可往召之。然去此十余里,妾足弱不能行,烦君焚刍马。”生从之。马方爇,即见婢女牵赤骝,授绥庭下,转瞬已杳,少间,与一老妪叠骑而来,絷马廊柱。妪入,切女十指。既而端坐,首㒔㑛作态。仆地移时,蹶而起曰:“我黑山大王也。娘子病大笃,幸遇小神,福泽不浅哉!此业鬼为殃,不妨,不妨!但是病有廖,须厚我供养,金百锭、钱百贯,盛筵一设,不得少缺。”妻一一噭应。妪又仆而苏,向病者呵叱,乃已。既而欲去。妻送诸庭外,赠之以马,欣然而去。入视女郎,似稍醒。夫妻大悦,抚问之。女忽言曰:“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。合目辄见冤鬼,命也!”因泣下。越宿,病益沉殆,曲体战栗,若有所睹。拉生同卧,以首入怀,似畏扑捉。生一起,则惊叫不宁。如此六七日,夫妻无所为计。会生他出,半日而归,闻妻哭声,惊问,则端娘已毙床上,委蜕犹存。启之,白骨俨然。生大恸,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。
一夜,妻梦中呜咽,摇而问之,答云:“适梦端娘来,言其夫为聻鬼,怒其改节泉下,衔恨索命去,乞我作道场。”生早起,即将如教。妻止之曰:“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。”乃起去。逾刻而来,曰:“余已命人邀僧侣。当先焚钱纸作用度。”生从之。日方落,僧众毕集,金铙法鼓,一如人世。妻每谓其聒耳,生殊不闻。道场既毕,妻又梦端娘来谢,言:“冤已解矣,将生作城隍之女。烦为转致。”
居三年,家人初闻而惧,久之渐习。生不在,则隔窗启禀。一夜,向生啼曰:“前押生者,今情弊漏泄,按责甚急,恐不能久聚矣。”数日果疾,曰:“情之所钟,本愿长死,不乐生也。今将永诀,得非数乎!”生皇遽求策,曰:“是不可为也。”问:“受责乎?”曰:“薄有所责。然偷生之罪大,偷死之罪小。”言讫不动。细审之,面庞形质,渐就澌灭矣。生每独宿亭中,冀有他遇,终亦寂然,人心遂安。
白话文
这样过了一年多,女子忽然生病,神志迷糊、烦躁不安,恍惚间像是见了鬼。妻子抚摸着她说:”这是被鬼缠上了。”男子说:”端娘已经是鬼了,哪还有别的鬼能害她?”妻子答道:”不是这样的。人死后变鬼,鬼死后变聻。鬼怕聻,就像人怕鬼一样。”男子想请巫医来治病。妻子说:”鬼的毛病怎么能让人来治?邻居王婆婆现在在阴间当巫婆,可以去请她。不过离这儿有十多里路,我脚力弱走不动,麻烦你烧个纸马。”男子照办了。纸马刚烧完,就见婢女牵着红鬃马来到院中递上缰绳,转眼又消失了。不一会儿,王婆婆和婢女共骑一匹马过来,把马拴在廊柱上。
王婆婆进屋后,先切了切病人的十指,然后端坐着摇头晃脑,突然倒在地上。过了一阵子,她猛地跳起来说:”我是黑山大王!小娘子病得不轻啊,幸好遇见本神,算你有福气!这是恶鬼作祟,不过不要紧。但要病好,得好好供奉我:一百锭金子、一百贯钱,再摆一桌丰盛酒席,一样都不能少!”妻子满口答应。王婆婆又倒下,醒来后对着病人呵斥一番,这才完事。临走时,妻子送到院外,又送了匹马,王婆婆高高兴兴地走了。
回屋看那姑娘,似乎清醒了些。夫妻俩很高兴,正安慰她时,姑娘突然说:”我怕是不能活在人世了,一闭眼就看见冤鬼,这是命啊!”说着哭了起来。过了一夜,病情加重,浑身发抖,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。她拉着男子同睡,把头埋在他怀里,好像怕被捉走。男子一起身她就惊叫不安。这样过了六七天,夫妻俩束手无策。
有次男子外出半天,回来听见妻子在哭,惊问缘由,发现端娘已经死在床上,只剩下一具空壳。掀开一看,赫然是具白骨。男子悲痛欲绝,按活人的礼仪把她葬在祖坟旁。
一天夜里,妻子在梦中抽泣,男子摇醒她询问。妻子说:”刚才梦见端娘,说她丈夫在阴间当了聻鬼,怪她改嫁,怀恨索命去了,求我们办法事超度。”天一亮男子就要去安排,妻子拦住说:”超度鬼魂不是你能办的。”说完就出门了。过了一阵回来说:”我已经叫人去请和尚了,得先烧些纸钱当费用。”男子照办。太阳刚落山,和尚们都来了,锣鼓法器跟阳间做法事一样。妻子总说太吵,男子却听不见。法事结束后,妻子又梦见端娘来道谢:”冤屈已经化解了,我要投胎做城隍的女儿,麻烦转告一声。”
此后三年,家里人起初害怕,渐渐也习惯了。男子不在家时,鬼魂就隔窗禀报事情。有天夜里,妻子哭着对男子说:”当初带我来阴间的鬼差,如今贪污事发被严查,我们恐怕不能长久团聚了。”几天后她就病了,说:”感情深厚,我宁愿永远做鬼,也不想投胎。如今要永别了,真是命啊!”男子慌忙想办法,妻子说:”没办法了。”问她是否要受罚,她说:”会受点小处罚。不过偷生的罪大,偷死的罪小。”说完就断气了。仔细看时,她的面容形体渐渐消散了。
后来男子常独自睡在亭子里,希望能再遇见其他鬼魂,但始终没动静,家里也就安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