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·狐梦
余友毕怡庵,倜傥不群,豪纵自喜,貌丰肥,多髭,士林知名。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,休憩楼上。传言楼中故多狐。毕每读《青凤传》,心辄向往,恨不一遇。因于楼上摄想凝思,既而归斋,日已寝暮。
时暑月燠热,当户而寝。睡中有人摇之,醒而却视则一妇人,年逾四十,而风韵犹存。毕惊起,问为谁,笑曰:“我狐也。蒙君注念,心窃感纳。”毕闻而喜,投以嘲谑。妇笑曰:“妾齿加长矣,纵人不见恶,先自渐沮。有小女及笄,可侍巾栉。明宵,无寓人于室,当即来。”言已而去。至夜,焚香坐伺,妇果携女至。态度娴婉,旷世无匹。妇谓女曰:“毕郎与有夙缘,即须留止。明旦早归,勿贪睡也。”毕乃握手入帏,款曲备至。事已笑曰:“肥郎痴重,使人不堪。”未明即去。既夕自来,曰:“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,明日即屈同去。”问:“何所?”曰:“大姊作筵主,此去不远也。”毕果候之。良久不至,身渐倦惰。才伏案头,女忽入曰:“劳君久伺矣。”乃握手而行。奄至一处有大院落,直上中堂,则见灯烛荧荧,灿若星点。俄而主人至,年近二旬,淡妆绝美。敛衽称贺已,将践席,婢入曰:“二娘子至。”见一女子入,年可十八九,笑向女曰:“妹子已破瓜矣。新郎颇如意否?”女以扇击背,白眼视之。二娘曰:“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,妹畏人数胁骨,遥呵手指,即笑不可耐。便怒我,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。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,刺破小吻,今果然矣。”大娘笑曰:“无怪三娘子怒诅也!新郎在侧,直尔憨跳!”,顷之,合尊促坐,宴笑甚欢。
忽一少女抱一猫至,年可十二三,雏发未燥,而艳媚入骨。大娘曰:“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?此无坐处。”因提抱膝头,取肴果饵之。移时,转置二娘怀中,曰:“压我胫股酸痛!”二姊曰:“婢子许大,身如百钧重,我脆弱不堪;既欲见姊丈,姊丈故壮伟,肥膝耐坐。”乃捉置毕怀。入怀香软,轻若无人。毕抱与同杯饮,大娘曰:“小婢勿过饮,醉失仪容,恐姊丈所笑。”少女孜孜展笑,以手弄猫,猫戛然鸣。大娘曰:“尚不抛却,抱走蚤虱矣!”二娘曰:“请以狸奴为令,执箸交传,鸣处则饮。”众如其教。至毕辄鸣;毕故豪饮,连举数觥,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,因大喧笑。二姊曰:“小妹子归休!压杀郎君,恐三姊怨人。”小女郎乃抱猫去。
大姊见毕善饮,乃摘髻子贮酒以劝。视髻仅容升许,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。比干视之,则荷盖也。二娘亦欲相酬,毕辞不胜洒。二娘出一口脂合子,大于弹丸,酌曰:“既不胜酒,聊以示意。”毕视之,一吸可尽,接吸百口,更无干时。女在旁以小莲杯易合子去,曰:“勿为奸人所算。”置合案上,则一巨钵。二娘曰:“何预汝事!三日郎君,便如许亲爱耶!”毕持杯向口立尽。把之,腻软;审之,非杯,乃罗袜一钩,衬饰工绝。二娘夺骂曰:“猾婢!何时盗人履子去,怪足冰冷也!”遂起,入室易舄。
白话文
我的朋友毕怡庵,为人洒脱不拘,豪放任性,身材丰满,胡须浓密,在文人中颇有名气。偶然因事到担任刺史的叔叔的别墅里,在楼上休息。据说这楼里常有狐仙出没。他每次读《青凤传》时,总是心向往之,恨不得也能遇到狐仙,于是在楼上凝神冥想。后来回到书房,天色已晚。
当时正是闷热的夏天,他对着房门睡觉。睡梦中感觉有人推他,醒来一看,是个妇人,四十多岁,但风韵犹存。毕怡庵惊讶地起身,问她是谁。妇人笑着说:“我是狐仙,承蒙您一直惦记,心里暗自感激。”毕怡庵听了很高兴,便和她开玩笑。妇人笑着说:“我年纪大了,就算别人不嫌弃,自己也觉得惭愧。我有个女儿已经成年,可以伺候您。明晚,您别留别人在房里,她就来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到了晚上,毕怡庵点香等候,妇人果然带着女儿来了。姑娘举止文雅,容貌绝世无双。妇人对女儿说:“毕郎和你前世有缘,今晚就留下吧。明早早些回去,别贪睡。”毕怡庵便拉着姑娘的手进帐,温存备至。事后姑娘笑着说:“胖郎君这么笨重,真让人受不了。”天没亮就走了。
第二天晚上姑娘自己来了,说:“姐妹们要为我贺新婚,明天请你一起去。”毕怡庵问:“去哪儿?”姑娘说:“大姐做东,离这儿不远。”毕怡庵果然等着。等了很久不见人来,渐渐困倦,刚趴在桌上,姑娘忽然进来说:“劳你久等了。”拉着他走了。
忽然来到一处大宅院,径直走进厅堂,只见灯烛闪烁,星星点点。一会儿主人出来了,二十来岁,淡妆却极美。行礼道贺后,正要入席,丫鬟进来说:“二娘子来了。”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进来,笑着对姑娘说:“小妹已经破身了,新郎还满意吗?”姑娘用扇子打她后背,白了她一眼。二娘子说:“记得小时候和你摔跤玩,你怕人挠肋骨,远远呵手指就笑得不行,就生气说我该嫁给僬侥国的小王子。我说丫头将来嫁个大胡子郎君,扎破小嘴,如今果然应验了。”大姐笑着说:“怪不得三妹生气咒你!新郎在旁还这么淘气!”一会儿大家围坐畅饮,宴席间欢笑不断。
忽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抱着猫进来,头发还扎着小辫,却妩媚动人。大姐说:“四妹也要见姐夫吗?这儿没你坐的地方。”就把她抱在膝上,拿点心水果给她吃。过了一会儿又放到二姐怀里,说:“压得我腿酸!”二姐说:“丫头这么大,身子死沉,我可受不了。既然要见姐夫,姐夫又高又胖,膝盖耐坐。”就把她塞到毕怡庵怀里。少女入怀又香又软,轻得像没人似的。毕怡庵抱着她喝酒,大姐说:“小丫头别喝多了,醉了失态,怕姐夫笑话。”少女笑嘻嘻地逗猫玩,猫“喵”地叫起来。大姐说:“还不扔了它,抱一身跳蚤!”二姐说:“咱们以猫为令,筷子传到谁手里猫叫谁就喝酒。”大家照办。可每次传到毕怡庵猫就叫,他本就豪饮,连干几杯,后来才发现是小姑娘故意捏猫,惹得众人大笑。二姐说:“小妹子回去吧,压坏了姐夫,三姊该怨我们了。”小姑娘这才抱着猫走了。
大姐见毕怡庵能喝,就摘下发髻上的饰物倒酒劝饮。看那饰物只能装一升多酒,可喝起来像有几斗。喝干一看,原来是片荷叶。二姐也要敬酒,毕怡庵推辞说喝不动了。二姐拿出个胭脂盒,比弹丸大点,舀了酒说:“既然不胜酒力,略表心意。”毕怡庵一看,以为一口能喝完,可连喝上百口也没见底。姑娘在旁边用小酒杯换走盒子,说:“别被狡猾人算计。”把盒子放桌上一看,竟是个大钵。二姐说:“关你什么事!才做了三天夫妻,就这么亲热了?”毕怡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拿着觉得又软又滑,细看不是杯子,是只绣花鞋,做工精巧。二姐夺过骂道:“狡猾丫头!什么时候偷我鞋子的?怪不得脚冰凉!”就起身进屋换鞋去了。
古文
女约毕离席告别,女送出村,使毕自归。瞥然醒寤,竟是梦景,而鼻口醺醺,酒气犹浓,异之。至暮女来,曰:“昨宵未醉死耶?”毕言:“方疑是梦。”女曰:“姊妹怖君狂噪,故托之梦,实非梦也。”女每与毕弈,毕辄负。女笑曰:“君日嗜此,我谓必大高着。今视之,只平平耳。”毕求指诲,女曰:“弈之为术,在人自悟,我何能益君?朝夕渐染,或当有益。”居数月,毕觉稍进。女试之,笑曰:“尚未,尚未。”毕出,与所尝共弈者游,则人觉其异,稍咸奇之。
毕为人坦直,胸无宿物,微泄之。女已知,责曰:“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!屡嘱甚密,何尚尔尔?”怫然欲去。毕谢过不遑,女乃稍解,然由此来濅疏矣。积年余,一夕来,兀坐相向。与之弈,不弈;与之寝,不寝。怅然良久,曰:“君视我孰如青凤?曰:“殆过之。”曰:“我自惭弗如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,请烦作小传,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。”曰:“夙有此志。曩遵旧嘱,故秘之。”女曰:“向为是嘱,今已将别,复何讳?”问:“何往?”曰:“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,不复得来矣。曩有姊行,与君家叔兄,临别已产二女,今尚未醮;妾与君幸无所累。”毕求赠言,曰:“盛气平,过自寡。”遂起,捉手曰:“君送我行。”至里许,洒涕分手,曰:“役此有志,未必无会期也。”乃去。
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,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,细述其异。余曰:“有狐若此,则聊斋笔墨有光荣矣。”遂志之。
白话文
(女子)与毕怡庵对饮后起身告辞,女子送他到村口让他自己回去。毕怡庵猛然惊醒,发现竟是梦境,但口鼻间酒气浓烈,心里感到奇怪。天黑后女子来访,问道:“昨晚没醉死吧?”毕怡庵说:“刚才还以为是在做梦。”女子笑道:“姐妹们怕你发酒疯,故意假装是梦,其实不是梦。”
女子常陪毕怡庵下棋,毕总是输。女子笑他:“你整天痴迷下棋,我以为你水平很高。现在看来不过平常。”毕怡庵求她指点,女子说:“下棋靠个人领悟,我帮不了你。日日相处或许能进步。”几个月后,毕怡庵自觉棋艺有长进。女子检验后仍笑:“还不够。”毕怡庵出门与旧日棋友对弈,众人都惊异于他的进步。
毕怡庵性子直爽藏不住话,偶然泄露了与女子交往的事。女子知道后责备道:“难怪修行之人不愿与狂徒来往!再三叮嘱保密,怎么还这样?”生气要走。毕怡庵慌忙道歉才平息,但此后女子渐渐疏远。
一年后的某夜,女子突然来访,呆坐着不说话。不下棋也不就寝,许久才叹道:“你觉得我和青凤比如何?”毕怡庵答:“你更胜一筹。”女子摇头:“我自愧不如。但你和蒲松龄有交情,请他为